【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新之】
如果今天公布一条消息,说地球将光荣地承办下一届星际奥林匹克,届时潘多拉星、M78星云、那美克星、氪星、三体星、科洛桑星的代表队都将光临太阳系的“蓝星”,赛出风格、赛出水平,而开幕式将由来自中国的著名导演张艺谋执导。我想,中国的科幻迷们一定会举手赞成、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并且万分期待“友星观众”们的赞美。
然而,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张艺谋将作为导演,执导中国科幻小说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三体》——消息一公布,我仿佛看到了中国科幻迷、刘慈欣粉丝和关心中国科幻电影的普通观众们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直到消失。在新闻的评论区,我们看到了很多悲观的评论,诸如“呵呵,不会是迎合西方的电影吧”“画面不会差,内容肯定不行”“可惜了这么好的题材”……
6月14日,2024抖音电影奇遇夜,张艺谋导演荣获“年度电影人”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抛开这些“差评”是否客观、是否武断不谈,在我看来这个消息多少带点黑色幽默,或者是欧亨利小说式的展开——要知道上一次张艺谋这个名字引爆全网舆论的大讨论,恰恰也是和科幻电影有关。那个时候,张艺谋被中国科幻影迷视作是中国科幻电影“势不两立”的敌人在攻击:
那是2023年的春节档电影票房冠军之争。郭帆导演带着他的《流浪地球2》惊艳众人,在第一部积累的宏大立意和质量口碑的基础上,“小破球2”全面升级了设定和画面,在观众看来完全可以称得上同时代最优秀的科幻大片,“中国人自己的科幻巨制”竟然就这样多快好省地实现了,不得不说真的让科幻迷、“硬核电影爱好者”们振奋和提气。
然而站在《流浪地球2》面前的,正是当年张艺谋执导的另一部似乎完全相反的影片《满江红》:
《流浪地球2》是整个宇宙尺度上关乎人类命运的宏大场景,《满江红》只局限在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中;
《流浪地球2》讲的是未来的故事,《满江红》杜撰了一个过去的传说;
《流浪地球2》是一个讨论人类生命意义的史诗;《满江红》是一个多重反转的“电影剧本杀”;
《流浪地球2》从筹备到拍完用了1400天,《满江红》的拍摄不过51天而已;
在一些人看来,《满江红》不过是“小打小闹”,而《流浪地球2》是“大开大合”,《满江红》不过是“大导演圈钱的小作坊电影”,而《流浪地球2》是“中国电影工业的未来与希望”——于是乎,票房冠军之争被扩大成了“路线之争”和“未来之争”,是“没有背景的新秀”和“掌握资源的上位者”之间的博弈,这可能是《满江红》的导演张艺谋和《流浪地球2》的出品方中影集团都万万没想到的展开。
在一些网友看来,一方面,他们觉得《满江红》“胜之不武”,肯定是在票房上动了手脚,并且找出了很多情节中“政治不正确”“三观不正”的点加以批判;另一方面,他们觉得,这一“仗”只有张艺谋输了,中国的电影工业才有未来,如果赢了,那么将是“中国电影的耻辱”……
2023年春节档,《流浪地球2》和《满江红》同台竞技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有了这样浓烈的恩怨情感加持,这一次,曾经被科幻迷们指为“科幻的对立面”的老谋子,居然拿到了他们心中中国科幻的最顶级IP资源、刘慈欣科幻世界的明珠——《三体》的执导权,成为了未来主导这个IP的人,其中的“违和感”确实是一言难尽,用最近流行的一个网络用语形容——实属是“倒反天罡”了。
其实,抛开情绪和恩怨,无论是我这样的普通观众,还是深爱刘慈欣宇宙的三体迷们,对于《三体》的电影化能否成功,无非拆解为两个疑问——1.中国“电影工业”水平能否跟上、达到世界一流水平的同时,配得上《三体》世界的宏大与空灵吗? 2.内容和立意能否贴合原著甚至是有所升华?——我们熟悉的那个擅长色彩和画面的张艺谋,这两点能做好吗?
和很多人的第一印象不同,在我看来,第一点,也就是在“电影工业”上的表现,张艺谋是比科幻迷众望所归的郭帆导演要有优势的。
“电影工业”这个词这几年被提及的频率实在太高了,甚至在很多观众口中已经成为了某种主旋律。毕竟,在大众心目中,中国要靠电影这种主流的大众艺术在世界讲中国故事、传递中国声音,就必须和美国争夺文化话语权,而美国在文化上的影响力来源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于是乎“电影工业”几乎成为人们心中文艺界7nm芯片似的存在。
然而,热度之下,是大众对于“电影工业”的误读。首先,不是电影里表现“工业”的浓度越高,这个电影的“工业化”程度越高。
打个比方,《流浪地球2》和《满江红》谁的工业化程度更高?很多人觉得,你看《流浪地球2》里那宏伟的工程机械、瑰丽的特效场景、宇宙维度上的大片格局,必然是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电影啊。实际上,《流浪地球2》的成功要素中被影迷津津乐道的郭帆的“化缘仙人”、各种工业企业慷慨提供机械支援、特别漫长的周期和剧组极限拼搏应对各种意外因素,都是中国科幻电影工业化程度不足的体现。
2023年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流浪地球2》 获金鸡奖评委会特别奖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电影工业的本质在于“流水线”,所有构成电影的要素,剧本、道具、美术、特效、演员,都是现成的可自由组合的成熟模块,电影制作时只需要根据市场的需求,很短时间内把所需的各要素“组装”在一起,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影片的拍摄(当然也包括后期的发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满江红》的51天拍摄周期实际上是一个实验性很强的电影工业极限操作——以最高的效率,针对市场定制剧本、把不同属性、面向不同票房群体的明星捏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最大公约数和可看性的故事,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内完成复杂的调度(一开始张艺谋还想尝试一镜到底),最终也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可以说,如果所有中国导演就“电影工业”这个主题PK的话,张艺谋能拿出的案例是最有说服力的。
所以,也就有了第二个误区,“电影工业”不是中国电影的万能灵药,它和企业的流水线一样,只是一种高效率的生产方式,它可以生产利润更高、更复杂的产品,但产品本身的好坏还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正如郭帆在接受《中国电影周刊》采访时说的那样:“大家说我们每天只睡4个小时这事儿,它不对。这恰恰证明我们的电影工业化不够,才会导致我们只能睡4个小时。我们想要的电影工业化的结果就是高效到尽量不用熬夜。”到目前为止,中国电影在工业化上最成熟的,可能还是科幻迷比较看不上的一些“小题材”“低特效”的电影,比如《满江红》,比如陈思诚的电影。
中国电影在“工业化”道路上的探索,就像《流浪地球1》里的饱和式救援一样,所有的人,从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方式,有的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有的甚至是踩着失败的前辈肩膀上,(郭帆曾很真诚地感谢拍摄完成但最终失败的第一版《三体》电影)向着同一个方向和目标奔跑,我们不应该妄自菲薄,但是也应该脚踏实地、心怀敬意。而在这个领域,张艺谋也许确实是那个更能调动现有资源、更有话语权和实践经验的导演。
相比于第一个疑问,我更忐忑的其实依然是《三体》电影最终成品的精神内核问题。如果让我总结《三体》系列的关键词,我的答案是两个词:“时代”和“生存”。所以之前有人觉得,既然现阶段中国的技术条件拍不了《三体》,我们是不是可以干脆不拍,把它留给后人呢?我不赞同这个观点,《三体》必须尽早拍,因为如果再过20年,那时中国的大部分观众,处在那时的中国,可能根本无法共情作品中那种残酷的牺牲和生存的压力,也根本理解不了“威慑纪元”和“地球三体组织”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剧版《三体》获得极大成功 图片来源:资料图
《三体》原本有一个副标题,叫“地球往事”,其实这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语——看似讲的是一个虚构的关于人类未来的故事,其实,不过是刘慈欣用科幻的外衣来描绘他对于“往事”,也就是历史的理解和思辨,这个历史就是冷战阴影和中国面临生存危机的时代。生长于那个时代,这种压力和阴影对他的影响之深,不仅仅体现在《三体》中,在很多他的经典作品,诸如《侏罗纪往事》《超新星纪元》中都有深刻的体现。
刘慈欣是60后,郭帆导演是80后,从他们各自的作品(《三体》和《流浪地球》原著VS《流浪地球1》《流浪地球2》这两部故事几乎完全原创的电影)中,我们还是能很明显看出“时代”赋予两者气质上的差别——刘慈欣的未来世界更加迷惘、每每更加悲观;而郭帆的故事虽然每每心怀战栗,但多了一份“我亦可往”的豪迈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丝滑和理所当然。
为什么郭帆的《流浪地球》系列剧本几乎另起炉灶却被广大刘慈欣迷高度认可?不仅是因为郭帆读懂了刘慈欣,更因为他是80后,而刘慈欣的读者里最中坚、被影响最深也是80后(算上部分90后),也许郭帆的改编在内核上没有那么契合刘慈欣本人的作品气质(这一点《球2》更甚),但绝对最契合刘慈欣的中坚读者们的内心需求和爽点——只有同一代人才最懂自己人!
而张艺谋呢,他出生于1950年,我突然意识到,他和叶文洁(生于1947年)是同龄人啊!其实,如果按照代际来划分,我会把叶文洁(1947)、张艺谋(1950)和刘慈欣(1963)这样生于新中国成立后、在冷战结束前度过青年时期、又在改革开放后拥有很大空间大有作为的人归为一类,姑且称之为“共和国一代”吧。
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代人,和80-00后“互联网一代人”相比,他们吃过苦、经历过命运的大起大落,因而有着更为坚韧的内心和更强大的追求不断向上的动力和拼劲,他们在改革开放后的不懈奋斗造就了今天的中国,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但同时,他们和《三体》里那个批示“已阅,狗屁不通”的前辈所代表的“革命一代”相比,他们又是“温室里的花朵”——虽然经历过各种运动的动荡,但他们实际上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一种“正能量秩序”中,共和国的屏障为他们挡住了曾经那些仗着技术和“文明”更加先进,就肆无忌惮地压迫弱小落后民族的列强殖民者,他们不会有前一代人直面屠刀和机枪的那种刻骨铭心。他们面临最深刻的恐惧来自于“落后”,而这种落后的冲击又如此强大——当他们在冷战后第一次看到国门外的那个世界,恰好是对方春风得意在最顶端时撞上我们民族自信的最低谷,由此造成的那种“思想钢印”之深可想而知。
也许,无论是威慑纪元的地球人,还是八国联军枪口下的义和团,一前一后都会被叶文洁那番“一个科学如此昌明的社会,必然拥有更高的文明和道德水准”的“高论”所深深震撼吧——就因为这个,地球被你送了?
但无论如何,叶文洁的内心还是抱有一种美好愿景的,因为她对于人类的仇恨无法抹去她本性中对于人类文明的热爱,所以她把这种对于人类的信仰作为一种幻想和心目中的那个三体世界重叠了。这种深沉、矛盾但又无比真实的心境,何尝不是创作这部作品时刘慈欣的内心写照?
在Netflix决定拍摄美国版《三体》剧集时,我做过一个节目,非常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三体人在拍三体啊”。后来“三体人拍三体”这个梗就传开了,现在基本上“三体文明”=“美国”的比喻已经成为了大家讨论这部作品时一个默认的前提。
但是,最近我慢慢改变了看法:三体对地球所施加的恐怖可以说取材于曾经的西方殖民者对弱小民族的暴行。但是,那个让无数ETO(地球三体组织),尤其是以叶文洁、申玉菲为代表的“拯救派”认识三体、崇拜三体、并为此奋斗甚至献出生命的那个“三体的故事”可不是美国历史。作为全球唯一延续至今的中华文明,在历史上无数次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毁灭,但文明的种子在一次次意外中重新萌芽、顽强生长、不断进化、前仆后继,这和三体文明的遭遇又是何其的相似。
长安、洛阳被毁灭了多少次?但一次次又顽强地成为世界向往的大都市;李白的诗作在战乱中十不存一,但就是这些留下来的“意外”让他的才华穿越万古为我们照亮了盛唐的夜空;不到一百年前,我们的国度被屠戮、鲜血染红了扬子江,但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已经让我们又一次回到了世界顶端……
这种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掩盖不住的文化自豪感,被作者用来描述他想象中“令人尊敬的对手”,就像《超新星纪元》的结尾,刘慈欣安排中美两国的少年互换国土,彼此从各自的文明中汲取前进的力量——这就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独特的“思想钢印”,他们追求的是文明的道德基因和模糊的强大彼岸的幻影重合,一个完美但不存在的“中美国”。虽然在00后甚至80、90后看来,这只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梦罢了。
刘慈欣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所以,对于张艺谋来说,作为叶文洁和刘慈欣的同龄人,他来创作《三体》电影,有巨大的优势,优势在于他对于作者和主角的体会会更深刻、更有代入感;但同时,也有巨大的劣势,这一代人的“思想钢印”也许不是那么容易去除的,一不小心可能从“三体人拍三体”变成了“ETO拍三体”——在当今这样一个时代,无论是年轻的观众群体还是时代的洪流,都只允许我们“向前看”而不是沉湎于过去的叙事。尤其是《三体》第一部原著中的一些章节,原本就是刘慈欣根据80年代伤痕文学的二次创作,而作为“伤痕体”影视化最深入人心的导演之一,身处2020年代的张艺谋如何处理,也将是一个挑战。
不过,值得我们在最后抱有一定乐观的还是张艺谋本人。张艺谋不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导演,但一定是我最尊敬的中国导演——这20年来,他一直在做最容易被骂但最需要做的事,永远在做大胆的尝试、永远在搞最新的东西,年逾七十依然保有超过年轻人的“闯劲儿”和创作热情。
当年的《英雄》,被各种批评是“华而不实的烂片”,但是没有《英雄》就没有后来的华语大片时代;后来,无论是第一次启用流量明星的尝试(《黄金甲》中的周杰伦)还是全喜剧班底的尝试(《三枪》),还是用好莱坞一线明星来尝试特效大片(《长城》),文艺、魔幻、年代、喜剧、古风、谍战、主旋律……老谋子永远在变,永远在试,永远在用自己的能量和资源为华语电影探索各种可能性,即使他的尝试也许只是别人成功之前的试验品,即使永远被骂“晚节不保”甚至更难听的话,但这种身为华语电影标志人物的责任感和自驱力,值得大家的敬佩。
2015年,媒体在采访刘慈欣时曾引用学者对张艺谋的形容——“又土又前卫、又中国又世界”,然后问大刘你是否希望张艺谋来指导三体,刘慈欣对此表示认同。时光飞逝,9年之后,老谋子真的来了。最后的结果如何,最终还是要留给未来时空中走进电影院的我们,以及世界观众来检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