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新之】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海电影节观影时刻,今年主竞赛单元最吸引我的,是一部一眼看上去不算特别显眼的哈萨克斯坦电影《离婚》:

第一,这部影片是哈萨克语这个“小语种”电影,而语言的背后是文化,在电影这样一个越是小众就越难被看见的领域,这样鲜活的“一手文本”显得特别珍贵(我们通过大银幕了解的印度、中东、非洲,很多不正是“主流语言”视角下的二手甚至三手加工么?);

第二,故事的背景显然是非常有哈萨克民族特点的游牧民生活,而且还是上世纪20年代那个相对接近“原始状态”的牧民生活,但电影的故事却是“离婚”,这个和“现代生活”密不可分的名词,这其中的冲突是如何发生的,在我们陌生的异国文化中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电影《离婚》官方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其实,“离婚”这个词儿在今天的中国绝对也是个流量密码,每年的结婚率和离婚率一定是媒体大作文章的东西,而背后的深层原因是社会急速现代化的过程中,男性和女性都在主动地、被动地调整在这个社会中的角色和定位,这种调整速度是大大快于婚姻这种诞生于传统社会的组织形式在当今社会的变化的。

简单地说,“现代性”在当今社会是有一系列成熟规则的,而“传统性”也自有一套规则在传承,大家根据需要在两套体系中各自挑选适合自己的组成一套体系,比如说,男人挑选了传统体系里的“服从”和现代体系里的“赚钱”来作为挑选妻子的标准,而女人则是选择了传统体系里的“养家”和现代体系里的“顾家”来检验丈夫——由此带来的必然是比单一的完全体社会更加激烈的碰撞和不适,最后,似乎每个人都没错,都是“好人”,但人生却充满了愤懑和一地鸡毛。

《离婚》中,那个突然冲入传统游牧生活、宗教信仰的“现代性”变量就是苏联。苏联的官员带着枪来到了草原,这种改造是突兀而暴力的,“离婚”成为了这部电影展现这种冲突的一个浓缩显微镜——在牧民们的传统宗教中,男权是占绝对统治地位的,男人在婚姻里的地位说一不二,具体到离婚这件事就是:男人只要连说三声“Talaq”(离婚),这婚就自动离了;而苏联长官来了,端着枪告诉牧民,现在男女平等啦,女人有离婚的自由,只要女人想离婚,这婚就可以离,然后女人想跟谁过跟谁过,这是她们的自由……男人说离就离是根深蒂固的传统,女人想离就离是暴力背书的政治正确,好家伙,这情况可不就复杂了嘛。

而电影中的主角夫妻又套入了我们在很多传统文学中特别熟悉的“憨厚贫穷情商低的老实人丈夫+想踏实过日子却因为美貌而被人惦记的妻子”这样一个组合,于是就产生了电影中爆发矛盾的堪称荒谬的情节——妻子嫌弃丈夫在宣传婚姻平等的话剧中扮女人“丢脸”,于是俩人吵架,男人情绪上头,估计也是受了白天剧情的影响喊出了“Talaq”(离婚),然后大家都懵了,女人气得和丈夫冷战了一晚。

《离婚》剧照(图片来源:上海电影节官网)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仇,按照我们正常人的思维,夫妻吵架的气话当得了真么,第二天翻篇两人该干嘛干嘛。谁知道第二天,女人心里已经过去了,迂腐的男人却开始作妖,寻思着我都说了“Talaq”了,这婚不离不行啊,女人说你别作了我们还是夫妻啊,男人却满村子找“知心大哥”咨询自己该怎么办,本来关起门来谁都不知道的事弄得人人皆知。

当这个男的还在自说自话,筹划着“我找个女的结婚,再给你找个男人结婚,我俩再同时离婚,就又能不违反教规再次举行婚礼在一起了……”“毛拉说了,说三遍才有效,我只说了一遍应该没事吧”的时候,早有登徒子上门给嫂子牵红线,“邻村大财主看上你啦,你丈夫反正要和你离婚了,现在女人婚姻自由,你赶紧跑去过好日子吧”——一番骚操作之后,原本和和美美,一对夫妻一双儿女,贫穷但温馨的家就这么散了。

电影的结尾,作者似乎认为在这段婚姻的悲剧中,意志不坚定抛弃“糟糠夫”的妻子罪过更大,安排她被财主抛弃,在病痛和忏悔中死去,而老实人丈夫则是在茫茫大雪中背着妻子回家,见了儿女最后一面。当然,电影的最后,剧情留了点温存的“扣子”——女儿的祈祷,既然电影中她的前两次祈祷都灵验了,这一次她向真主许愿一定也能救回妈妈吧。

显然,在这个离婚导致的悲剧后面,是导演对于这种突兀闯入的“现代性”的批判,而这个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在电影中贯穿全篇的那个符号化的苏联。代表着权力的苏联官员在电影中几乎是个法西斯的形象——军大衣、牙刷胡、三七分的油头、只会粗暴的命令、动不动就朝天放枪来恐吓村民——不知道穿越回影片所描绘的1920年代,那时的苏联领导人要是知道百年之后的域内国家艺术家的镜头里自己是这个样子,该作何感想。而权力只会生硬地对这些懵懂的牧民说:“苏联给了你们自由,你们怎么不知道感恩呢?你们怎么敢违抗命令?”

电影《离婚》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官员带来的一大块红布,做成标语、做成红旗在村里一挂就算是“革命成功”了,颇有点当年阿Q家的县衙里挑掉几片瓦,假洋鬼子就进了“柿油党”的味道。最后的结果呢,在电影里,女人的结婚自由变成了财主的纳妾自由,做红旗的红布变成了村妇的红裤衩……电影的最后一个场景中,这群村妇被押解着走在茫茫雪地里行走,不远的地方是被财主抛弃的妾——那个被忽悠“离婚自由”而离开丈夫的妻子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这些影像里,“苏联”从造型到举止都成了一个反派的存在,也折射出哈萨克斯坦这样的前苏联国家复杂的历史感情。对于他们来说,苏联曾经带来过改变,也带来过繁荣,但同时带来的还有父权和专制,也有利益和牺牲。看到一部哈萨克电影这样描述苏联,我在电影院里也是一阵唏嘘。

《离婚》的镜头语言是非常朴实无华的,本片的导演一直以来坚持用本民族语言拍摄电影,并且认为电影具有“教化”的作用。同样是草原、爱情婚姻、哈萨克,我们也很容易想起最近在中国非常火的迷你剧《我的阿勒泰》,虽然也有传统与现代两种生活的冲突和由此带来的伤痛,然而《我的阿勒泰》里那种青山绿水的美景、纵马飞驰的美少年、文艺青年的情愫,这些在《离婚》里是统统没有的,导演镜头里的哈萨克是没有绿色、没有色彩、没有文艺、也没有多少浪漫情怀的。

看完这部影片,我脑中突然迸发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陌生而离奇的传统风俗、压抑而蛮荒的美术基调、女性被献祭的悲剧以及对于父权和权利主体的讽刺和批判,种种加在一起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在西方的国际电影节上的《大红灯笼高高挂》《活着》《霸王别姬》《菊豆》这样的电影,不过中国电影如今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走向世界舞台。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在上海电影节官方介绍中用这样一句话形容这部电影:幸福的婚姻总是相似,离婚闹剧各有不同。在这个所有文明都在遭遇传统性与现代性正面对撞,男男女女鼻青脸肿的时代,“离婚”作为这种冲突的显微镜自然一直会是文艺的热门题材,“守护离婚的多样性”自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