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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什莉·佛劳利,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我真的想要为MAGA(让美国再次伟大)共产主义点赞。当这个运动2022年出现在社交媒体X上时,它让美国右翼大为震怒。MAGA共产主义运动希望联络各地的工人阶级,在疏导他们失望的同时,也在瓦解左翼的建制派。

不出意外,美国左翼势力攻击MAGA共产主义者既是“危险”也是“法西斯”的。但在一个所有事物都可能被贴上“法西斯”标签的社会,这个词已经失去了严肃性。事实上,如果那些进步主义批评者愿意屈尊研究一番,他们本可能从这个运动中获得新见解。现实中,MAGA共产主义只是一个更有战斗力、在互联网上被造梗的现代版左翼运动。如果它正朝法西斯主义的方向前进,那只能是因为其它的左翼力量早已走在前面。

MAGA共产主义的发起者是一对20多岁的美国政治活动人士,哈兹·阿尔丁(Haz Al-Din,绰号“哈兹”)与杰克逊·欣克尔(Jackson Hinkle)。欣克尔最早在青少年时期以一名环保主义者的身份投身政治,曾在2017年被美国杂志《少女时尚》(Teen Vogue)与《读者文摘》(Readers's Digest)评价为“致力于拯救地球的最鼓舞人心的年轻人之一”。

然而5年后,欣克尔就自称成为了一名“毛主义者”,并在他后来被封禁的Youtube频道中批评环保主义是“反人类”。欣克尔投身政治的方式不乏主动吸引争议与机会主义(他因为称赞俄罗斯总统普京与伊朗宗教领袖哈梅内伊而为人熟知),哈兹则是两人中理论水平更高的那一位,尽管他与欣克尔有相似的政治粉丝圈。

美国MAGA共产主义运动的两位创始人,哈兹(右)与欣克尔(左) 社交媒体X

哈兹在互联网上非常活跃,曾发布数百条“推特大篇”,解释为什么他认为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与俄罗斯学者亚历山大·杜金为马克思主义(按照哈兹的逻辑,相应地也为MAGA共产主义)打下了必要的理论基础。虽然MAGA共产主义的理论据称根植于马克思主义,但哈兹断言,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左翼主义中是缺席的。

MAGA共产主义运动的主要活动包括在社交媒体、直播与博客文章中小范围地声讨帝国主义与犹太复国主义。欣克尔尤其捕捉到了自去年10月7日加沙战争爆发以来的反以色列情绪。今年5月,他在X上呼吁自己的270万粉丝:“如果你是一名支持哈马斯的美国人,请为这条推文点赞。”

到目前为止,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左。但与美国的左翼力量不同,MAGA共产主义反对身份政治,狂热地支持俄罗斯,且并不把特朗普的崛起视作法西斯主义重生的迹象,而是当作一次重新唤醒美国共产主义的独特机会。但他们强调,这并不代表他们支持那位商人总统。

虽然欣克尔将特朗普遭遇的未遂刺杀归咎于“深层国家”,且表示他“祈祷着特朗普总统能够迅速康复”,但特朗普的支持者才是令MAGA共产主义运动感到兴奋的对象。哈兹认为,“让美国再度伟大”(MAGA)运动在2015年至2016年的崛起“标志着一个不可逆转的历史节点,即在美国诞生了一种全新的人民主权形态——而美国的共产主义政治将会在此基础上重建”。

对于很久以前就抛弃了工人阶级,转而拥抱文化议题与伪装善意的美国左翼势力来说,MAGA共产主义者对身份政治的排斥、对MAGA群体的青睐以及诸如“女权主义就是癌症”等尖刻口号令他们感到毛骨悚然。但进一步的深挖就会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哈兹将杜金与海德格尔视作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火炬手,这暗示两个阵营之间的关系要比他们愿意公开承认的更亲近。乍看上去,这些哲学家的思想与当代左翼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在哈兹看来,是海德格尔“最终发起了解放西方思想的革命”,但海德格尔“因为依附纳粹主义而被打上了几乎同样的恶名”,也助长了西方左翼的“偏执妄想”。

根据哈兹的描述,当代西方左翼与觉醒主义根植于从启蒙运动发展而来的自由主义。“当代西方的思想简而言之,就是质疑社会中的一切,甚至包括性别的定义。”他写道。这种哲学上的怀疑主义曾在启蒙运动时期被奉为圭臬。

欣克尔在俄罗斯采访亚历山大·杜金 社交媒体X

但这套叙事忽略了一点,西方左翼很久以前就抛弃了启蒙运动中的普遍主义,认为其带有欧洲中心主义与种族主义的色彩。批判性种族理论的创始人之一,美国法律学者理查德·德尔加多(Richard Delgado)指出:“启蒙式的西方民主是……导致黑人陷入从属地位的根源。种族主义与启蒙运动就是一回事。”

如今,西方左翼公开反对法国大革命以及相关联的启蒙时代,他们与被他们扣上“法西斯主义者”帽子的群体有了许多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也应该令西方左翼尴尬的是),他们对法国大革命的憎恨与作为历史上特殊现象的法西斯主义如出一辙,后者试图遏制法国大革命所释放出的社会大众力量。

从维护自由理性到推崇真实性的转变过程中,今天的西方左翼实际上更应该感谢海德格尔,而不是马克思或者孕育了马克思主义的自由主义传统。

当上世纪60、70年代的法国哲学家试图寻找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替代方案(因为斯大林主义似乎已经证伪了这个传统)时,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一个关键的灵感源泉。海德格尔批评西方哲学剥离了世界的意义,为后来的生态学、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思想家奠定了理论基础。

对于一位追求更深层次、更加根深蒂固的存在形式以抵御自由资本主义肤浅性的左翼人士来说,海德格尔对真实性的关注和对现代性的批判相当具有吸引力。但这也是海德格尔支持纳粹主义的理由,他认为纳粹主义有能力恢复德国人的在世感。海德格尔相信,个人的生存决心可以被驾驭,以实现人民(the Volk)的历史命运。

同样,左翼也越来越拒绝西方社会中的不真实性、消费主义与无根性(rootlessness),并试图在海外的斗争中寻找一个真实主体。欣克尔同样说过,杜金吸引他的地方在于对俄罗斯文化的颂扬,他认为俄罗斯文化是“西方腐朽价值观的解药”。在哈兹看来,今天世界上的主要矛盾不在于无产阶级对抗资产阶级,而是“当权者”与“人民”之间的矛盾。他经常使用“土壤”这样的语言,倾向于支持一个国家中“建立在土壤与根基”之上的运动,尤其反对“外国”或“全球主义者”主子对人民的压迫。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及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存在与时间》、《形而上学导论》资料图

与大多数左翼人士一样,MAGA共产主义者反西方,批判自由主义与其伴随的个人主义。他们希望实践一种建立在共同体之上的本体论——重新思考人作为一种“共同体中的存在”。哈兹认为,“杜金对马克思主义的贡献是必要的”,因为杜金明确提出“一个共同体的存在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前提”。事实上,哈兹对海德格尔的批评之一就是其关于人类的概念,此在(Dasein),保留了过多的个人主义可能性。“虽然此在被置于一个既有的共同体之中,作为一个既有的存在视界,它只有通过行使个人意志才能获得与存在的真实关系。”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令哈兹与著名的女性主义理论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站在了同一阵营。巴特勒在2021年的一场辩论中以真正的海德格尔风格说道:“我们需要一种激进的社会本体论。为了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伦理与政治关怀,我们需要重新思考自我,它的边界与开放性。”

然而,这种对个人主义的拒绝,恰恰排斥了马克思主义中最有力量的部分,也是克服现代左翼过度偏激行为的最有力方式。马克思主义者的基本观点之一是,如果个体不自由,那么社会也不会自由。觉醒主义往往主张,个人自由应服从于某些群体身份的利益与诉求;与之不同的是,马克思主义设想了一个人人可以不受种族、阶级或性别限制而蓬勃发展的社会。在对个人主义的批判中,MAGA共产主义未能理解其声称要阐释的哲学中的一个关键原则。

MAGA共产主义令人沮丧之处在于,它对不少问题的认识实际上是正确的。其创始人“屠宰”了自由主义曾经不容置疑的“圣牛”,比如欧盟,比如性少数群体身份的激增,以及令人鄙夷的所谓“职业经理阶层”(Professional Managerial Class)对西方左翼发起的政变,“这个阶层是导致共产主义在西方变得不受欢迎的罪魁祸首。”

因此,奇怪的是,MAGA共产主义者在追随海德格尔与杜金等思想家的过程中,竟然如此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浪漫主义且反动的深渊,而正是同样的深渊造就了法西斯主义。

越来越多的西方左翼也选择跳进这个深渊。他们也许有足够清醒的自我意识,不至于被杜金的理论所吸引,但西方左翼偏好将自己的政治主张建立在“他者”——原住民和日益壮大的“边缘化人群”——的所谓真实性之上,这与杜金对西方自由主义现代性的批判不谋而合。杜金与MAGA共产主义者只不过是有足够的勇气帮助人们更好地认清“他者”而已。

尽管如此,在其它地方找寻真实性主体的尝试依旧显而易见。今天的西方左翼迷失在一个看似虚假和疏离的世界中,但又看不到改变它的希望,所以他们不断地寻找与某种“真实”的事物的联系。于是,MAGA共产主义者与部分西方左翼人士一样,沉浸在对哈马斯的支持中。哈兹写道:“卡桑旅的战士们是真正的土地之子。虽然对美国来说为时已晚,但至少在那里(加沙),他们可以践行自己的理想,赶走无根的世界主义压迫者。”

当然,这样的想法最好被埋葬在20世纪。事实上,就算人们承认MAGA共产主义者尖刻的外表之下有着无所畏惧的深思熟虑,很显然,这种无所畏惧可能会导致走上最知名的历史性末路。向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提供联系——比如精神上的复魅(re-enchantment)或者所谓“劳动带来自由”(arbeit macht frei,原为19世纪德国民族主义者口号,后多见于纳粹政治宣传,观察者网译注。)——很容易适得其反。即便是在互联网的深处,这样的教训也不应该被轻易遗忘。

(原文发布于英国UnHerd网站,原标题:“为什么左翼憎恨MAGA共产主义。” Why the left hates MAGA Commun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