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胡毓堃】

5月底刚刚结束的南非大选,因为执政党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ANC)失去了议会绝对多数版图,结束了30年来一党独大的地位,被国际媒体普遍视为“历史性分水岭”。但仅凭投票数据的变化,尚不能简单地做出南非政坛已“变天”的结论。

正是基于“非国大很失意、但老牌反对党也没赢”这一事实,决定了当前扑朔迷离的南非新政府前景。更重要的是,一次看似充满激变的大选,折射出的是南非结束种族隔离、政治转型30年后依然不变的发展难题与阵痛。

波动的选票,固化的版图

今年大选是南非自1994年结束白人统治、开启民主转型后的第七次大选,包括国民议会和全国九个省级议会的投票选举。事实上,早在投票日之前的相当一段时间,由于非国大的民调支持率便在40%左右徘徊,外界早已判定该党将30年来第一次失去议会多数席位、无力单独组阁。最后的结果只是印证了这一具有共识的预测。

作为具有百年历史的最大黑人政党,加上曼德拉的历史遗产,非国大过去30年在南非政坛具有不可撼动的主导地位,长期保持议会多数和中央执政地位,并在南非除西开普省外的其它八个省执政。正是因为“一党独大”的时间足够长、优势足够明显,才显得非国大此次大选表现——得票率刚过40%,选票流失近360万,赢得的议席甚至不到四成——反差明显、惨淡失意。

比这更可怕的,是非国大过去十年来支持率“断崖式下跌”的趋势:2014年至今的三次大选,非国大连续三次刷新得票率和议席的历史新低(62.15%/249席、57.5%/230席、40.18%/159席)。特别是拉马福萨执政时期,非国大得票率跌破六成和五成,可以想象这位现任总统要面临的指责与党内外压力有多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各反对党对“非国大损失惨重”的预期得到了实现,然而除了去年12月才成立的“民族之矛”(MK),其它老牌反对党并没有借机取得突破性胜利:最大反对党民主联盟(DA)、被视为非国大潜在盟友的经济自由斗士党(EFF)、30年前“初次选举即巅峰”的因塔卡自由党(IFP)无论是得票率、得票数还是赢得议席,都没有明显提升。

特别是民主联盟倾力组建、旨在“把非国大拉下马”的11党竞选联盟“多党宪章”(MPC),加起来只赢得119个议席,远不及议会过半所需的201席,取代非国大执政的计划确定破产。

2024年南非选举,非国大已经失去了议会多数席位,需要联盟合作伙伴以超过50%的选票并组建政府。 (半岛电视台)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次非国大不是败给了对手,而是输给了自己。一方面,腐败严重、治安糟糕、贫困问题严峻、经济不平等(基尼系数63)和45%的年轻人失业率均冠绝全球,消耗了传统支持者的耐心,造成选票流失乃至党内分裂。

另一方面,拉马福萨与祖马的新老总统之争导致党内公开分裂,后者公开支持的“民族之矛”初战告捷,以14.58%的得票率、超过230万选票赢得58个议席,成为议会第三大党。显然,该党造成的非国大固有选民群体分流,恰是后者此次失去多数党地位的直接原因。

考虑到祖马只是与拉马福萨而不是非国大撕破脸皮(目前被暂停党员资格),还希望做非国大的终身党员,所以在看似产生剧变的大选背后,南非政坛原有政党版图并没有实质性改变。

进一步说,如果了解南非政党政治与主要党派的独有特色,就能理解任何政党目前都无法打破固有的格局边界、拓展选票来源,更谈不上“政党轮替”、“改朝换代”。

非国大曾是该国最大的黑人解放组织,长期进行反种族主义的抗争,历史身份认同与忠诚构成了多数黑人选民的支持基础。1994年曼德拉领导执政以来,该党主导制定了今日的南非宪政制度,秉持中左翼的传统理念,强调和解、稳定、发展,维护各族群和平共处,在现行宪法的框架内推进包括土地在内的经济改革,提高黑人的政治经济地位。

民主联盟则恰好相反。该党最初是白人“自由派”、英裔白人工商金融界的代表,后来吸纳其它族群,涵盖从中左到中右的政治光谱。目前其主体支持者是白人、有色人、亚裔三大少数族群(分别占南非总人口的7.6%、8.8%、2.6%),并在黑人不占多数的西开普省稳定执政。为了保护少数族群权益,该党同样拥护现行宪法,以反对激进的经济改革和“黑人至上”,支持地方自治、经济自由、私有财产权。

“民族之矛”的名称源自种族隔离时代非国大采取武装斗争的同名军事组织,可见该党的底色便是非国大中支持祖马的左翼民粹势力,迎合了部分黑人对自己当前生存处境不满、认为改革步伐太慢的心态,要求修改宪法、以激进改革的方式“打(白人)土豪、分田地”。此外,该党的主要支持者来自祖鲁族聚居的夸祖鲁-纳塔尔省,即祖马的老家。

当地时间2024年5月20日,南非约翰内斯堡,南非前总统祖马的支持者在宪法法院外举行示威活动。当天,南非最高司法机构南非宪法法院裁定,前总统祖马因之前的刑事定罪,不得在本月29日的南非大选中作为议会候选人参选。(图片来源:Ihsaan Haffejee/澎湃影像

经济自由斗士党同样源自非国大内的激进左翼势力和黑人民族主义者(创始人是非国大青联前主席朱利叶斯·马莱马),只不过比“民族之矛”早10年成立,且更早提出无偿收回白人土地并重新分配,实施矿业国有化,提供全民免费医疗和教育,在年轻黑人中颇受欢迎,被视为非国大在议会的“潜在盟友”。

此外,因塔卡自由党代表夸祖鲁-纳塔尔地区的祖鲁族右翼地方主义者(坚决反对激进左翼),爱国联盟(PA)植根于豪登省和西开普省的极右翼有色人群体,新自由阵线(FFP)汇聚了更怀念旧时代、要求维护既得土地的右翼保守阿非利卡人(占南非白人近60%的非洲白人民族)……

由此可见,除了左右意识形态外,南非各政党及其支持者还因不同的族群、地域、经济阶层、语言文化而壁垒分明,政党版图更加固化,争取彼此选民、扩大势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随着非国大经历数次分裂、激进势力各自独立做大,未来南非或许不再有能凝聚多数共识的“全民党”,碎片化的政党格局恐将成为“新常态”。

非国大组阁“两难”,国家发展顽疾依旧

正是界限分明的传统政党生态,加上本次大选形成的“悬浮议会”局面,决定了新政府的产生绝非易事。按照南非宪法,选后各党派议员最晚要在两周内选出新任总统,拉马福萨能否顺利连任、联合政府能否按时组建,这两周内必将见证一番激烈的博弈。

包括英国BBC在内的国际媒体都指出,非国大(其实也包括其它主要政党)陷入了组建政府的“两难困境”。而这种困境的背后,根源仍在于南非转型发展30年来难以克服的顽疾,以及国家未来发展方向的难题。

就联合组阁而言,非国大与民主联盟作为议会前两大政党携手是一个选项,且二者都没有排除与对方合作的可能。如果成功,便意味着拉马福萨不必看祖马和“民族之矛”的脸色,民主联盟也可以阻止其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出现,即“非国大+‘民族之矛’”或“非国大+经济自由斗士党”的激进左翼联合政府。

不过此举难度巨大且具有风险:民主联盟不赞成非国大的黑人经济振兴政策(BEE),始终反对无偿没收土地的激进改革方案,目前正在极力反对非国大政府力推、政府买单的《国民健康保险法案》(NHI);反过来,如果非国大与处处跟自己作对的民主联盟合作,则免不了遭受其它黑人政党和黑人选民的抨击。

例如,经济自由斗士党主席马莱马已经警告非国大,不要组建“强化白人至上”的政府、沦为“白人帝国主义议程的傀儡”。非国大全国主席、南非矿产资源和能源部长格韦德·曼塔谢更进一步表示,黑人经济振兴政策是不可谈判或退让的底线。

但如果非国大选择与曾经的“党内同志”再携手——跟“民族之矛”和(或)经济自由斗士党合作,难度与阻碍同样不小。祖马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愿意毕生忠于非国大,也乐见“民族之矛”与非国大合作,但条件是拉马福萨必须下台。对此,非国大在选后已经放话,拉马福萨不会辞职。

当地时间2024年3月27日,南非德班,南非前总统祖马在高等法院外向支持者发表讲话。(来源:Rogan Ward/澎湃影像)

除了个人恩怨与政治斗争,非国大与这两党最主要的矛盾在于南非宪法的存废问题。非国大和拉马福萨支持1994年制定的南非新宪法,反对修宪,强调任何联合政府协议都不能背离现行宪法的框架。然而“民族之矛”认为目前的宪法是当年各方妥协的产物,只有彻底推倒重来,才能建立“没有约束的议会民主制”。

经济自由斗士党则认为宪法条文在法律上阻碍了其无偿没收白人土地的政策实施,要求予以修改。该党的态度非常明确,这一土改政策是其“极为重要的原则”,是加入非国大联合政府的必要条件。

略为讽刺的是,民主联盟在政策上与非国大处处对立,可二者对国家根本大法倒是具有共识:坚决维护南非现行宪法,既不能废除、也不能修改。选择民主联盟,意味着得罪相当数量的黑人群体;选择“民族之矛”或经济自由斗士党,意味着宪法难保,甚至危及拉马福萨的个人权位。非国大的处境和选择是名副其实的“两难”。

对于南非人来说,各政党互不相让的议题都不新鲜。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南非告别种族隔离、白人统治30年来始终没有解决的历史遗留和发展问题,阻碍着南非社会各群体跨越分歧、走向团结,导致新生的南非在发展的道路上磕磕绊绊。

当初曼德拉领导的非国大组建民族团结政府、制定新宪法、推出一系列社会经济变革政策,目的在于避免流血冲突和国际孤立,建立族群平等、和解包容、社会公平、和平稳定、发展进步、实现民主与繁荣、保障公民权利与自由的新南非。为此南非的宪政制度与后续政策既要保证黑人权益、恢复社会公平,又要照顾白人的既有经济利益,避免国家再度陷入对立与分裂。

多方兼顾的同义词是不乏妥协,而且很多时候会“两头不讨好”,各党派针锋相对的土地改革问题便是典型体现。南非宪法第25条规定,不得随意剥夺私有财产,没收财产(包括土地)只能服务于公共目的,而且要予以赔偿。由于宪法的约束,南非没有重蹈邻国津巴布韦“打土豪、分田地”的覆辙,但也导致土地改革、社会财富再分配进程缓慢。

目前南非白人仍占有全国72%的私人农地,引发了广大黑人群体和政党的不满,骚扰和暴力攻击时有发生。激进的黑人政党认为宪法第25条阻碍了社会公平的实现,必须修正,将无偿没收白人土地合法化;非国大担心修改宪法会导致国家基石不稳、引发更严重的动荡,但也认为土地问题必须加以处理。

民主联盟同样反对修改宪法,但对如何贯彻宪法有着不同于非国大的理解,认为必须按照其字面规定实施土地改革,不能在宪法框架外另行采取措施。按照民主联盟的理论,如果非国大与激进的黑人左翼政党“合流”,南非将“暗无天日”,沦为“下一个津巴布韦或者委内瑞拉”。

考虑到修改宪法需要议会三分之二多数同意票,而非国大、“民族之矛”、经济自由斗士党的议席加起来距此还差三席,因此土地改革问题显得像“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是悬在南非社会头上的潜在风险。

除了土地改革,转型的阵痛几乎持续存在于南非社会的方方面面:

政治上“多数决”的民主与保护少数族群的权利如何平衡,从而避免族群对立、社会撕裂;

黑人经济振兴政策是否造成了对其他族群的“逆向歧视”,如何保证全国各族群的弱势群体都得到经济支持;

自由市场与国家干预的关系如何处理,才能既实现发展与效率、又保障公平和民生福利,并在潜在的全球性风险中提高南非经济的韧性;

新的单一制国家体制与(少数族群支持的)传统联邦制的特征并存,其对行政和治理效率的影响能否消解,如何通过制度建设维护、促进国家整合与团结;

传统民众对现代政党的信任度低,高度分化、极不成熟的公民社会尚不能与国家良性互动,导致政府施政与民间需求存在显著脱钩;

国家机器和公共行政部门仍未发育成熟,腐败、裙带关系、政治任命等因素阻碍国家职能有效发挥,连国家电力公司Eskom的运营能力不足都能导致南非陷入全国性的缺电危机……

必须要指出的,南非当年迈出民主转型的步伐是绝对必要的,否则强行维系白人少数统治,只会让南非在“种族内战”和国际制裁的重创下走向崩溃。更不用说南非转型以来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连南非最后一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也多次强调“新南非的积极面远大于消极面”。

只是曼德拉、德克勒克们已经完成了开启南非国家转型的历史使命,而如今的南非政治领导人则要承担起这一时期的重任——切实处理久拖不决的转型遗留顽疾与发展难题。这次大选催生的新政党格局或许有其正面作用,能促使各政党放下任性、坐下来寻求底线共识,为南非民众的共同利益探索出合适的治理与发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