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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一个多月来,从网络博主的视频走红到国庆节期间成为热门旅游目的地,哀牢山再次进入了公众视野。自带苍凉氛围的名字、幽深的原始森林景观、“生命禁区”的传说,种种因素让哀牢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此,“科学大院”邀请了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哀牢山生态站的科研人员现身说法,亲自讲述他在哀牢山上工作和生活的体验。
【文/廖辰灿】
硕士毕业后,我因为拥有生态学研究背景而加入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哀牢山生态站(以下简称“哀牢山生态站”),并在此度过了三年时光。哀牢山在近期受到了格外的关注,今天我就与大家分享一下我们在哀牢山上的日常生活和科研工作。
作者工作的地点——哀牢山生态站
哀牢山,在哪里?
哀牢山并不是单独一座山,而是一座山脉,属云岭山脉向南分支的余脉。山脉纵贯云南中南部,呈西北向东南走向,山峦叠嶂,绵延数百公里,如一道巨大的天然屏障,矗立在元江与澜沧江之间。主要山峰有13座海拔超过3000米,最高峰为大雪锅山,海拔3156.9米。
哀牢山一景
哀牢山之名的由来说法较多,尚无定论,且难以考证。有人认为“哀牢”源自彝语,即阿罗,罗意指虎。也有人认为哀牢山的名称来自古哀牢国。还有传闻称,“哀牢”源于少数民族部落酋长之名的音译,后为山名。但正如“哀”与“牢”字眼所带来的遐想,哀牢山因此被赋予了几分神秘色彩,这也是它近期在媒体上备受关注的原因之一。
哀牢山的生物资源丰富,山脉中北段的上部设有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因其地处云贵高原、横断山地和青藏高原三大自然地理区域的结合部,是云南亚热带北部与亚热带南部的过渡区,是生物多样性较丰富及植物区系地理成分荟萃之地。
自然保护区及其周边地区记录有种子植物199科956属和2242种及206变种(亚种),分别占中国种子植物科、属、种总数的58.36%、29.44%和9.17%,同时保护有西黑冠长臂猿、印支灰叶猴、短尾猴、林麝、绿孔雀、黑颈长尾雉、哀牢髭蟾、红瘰疣螈等多种珍稀野生动物。
哀牢山及生态站地理位置示意图
西黑冠长臂猿
建在哀牢山的生态站
哀牢山生态站位于云南无量山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北段的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太忠镇徐家坝,海拔2491米。1980年,由吴征镒先生亲自带队在云南省内经过大量调研、选择与对比,最终选定了此处作为哀牢山生态站的站址。
1981年3月6日,中国科学院生物学部批准同意建立哀牢山生态站。自此,哀牢山生态站开始了漫长的监测和科研工作。
吴征镒率队赴哀牢山选址
生态站位于保护区的实验区,原先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位置偏远、交通不便,从县城出发,驾车需要耗费两小时才能到达。建站之初,吴征镒先生和其他20余名成员更是自县城步行了整整三天方才到达现在的站址。
那么,为什么要在这样偏远的地方建立生态站呢?
这是因为哀牢山地处云南的热带向亚热带过渡地带,保留了大面积珍贵的原生亚热带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这些森林的生态系统完整,结构复杂,生物资源丰富。与我国其他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多分布在人口稠密、工农业快速发展的地区相比,这里的林地未受到明显的人为干扰,显得尤为珍贵。此外,徐家坝地区地势平坦,便于科研人员进行相关的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研究,因此选择在这里建立生态研究站。
上世纪80年代,哀牢山生态站的第一栋建筑
如今哀牢山生态站航拍图
哀牢山的亚热带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
经过四十多年的发展和探索,哀牢山生态站已经具备监测、研究、试验、示范等多项功能,成为集区域生态系统定位观测、森林生态系统生态学和保护生物学研究、山地可持续发展模式示范、森林生态学人才培养等功能为一体的野外开放研究站。
哀牢山生态站外貌
生态站的科研工作
我们在哀牢山生态站的工作通常可以用四个词来概括:监测、研究、试验、示范。
哀牢山生态站作为国家级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监测工作是我们日常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每年按照统一规范对哀牢山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生态系统的水分、土壤、大气、生物等因子,以及能流、物流等重要的生态过程进行长期监测。获取的长期监测数据为许多科学研究和试验示范提供了重要的基础数据支持。
或许大家对上述提到的内容有些陌生,我们以生物监测中的凋落物监测为例进行展开介绍。
顾名思义,凋落物监测,即对样地内植物生长发育过程中凋落于地面的新陈代谢产物进行相应的监测工作。这听上去似乎只是一项捡枯枝落叶的工作,但实际上,我们需要在每月的30号对包括两个综合观测场和三个辅助观测场在内的共计86个1m×1m的凋落物框内的凋落物进行收集。所获的凋落物经过烘干处理后,我们会按照叶、枝、花果、皮、附生物、蕨类及杂物等不同组分,将其分为七类,并逐一称重记录。仅这一项工作就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此外,每五年一次的样地复查工作则更为复杂,我们需要对样地内所有胸径超过1厘米的树木和分枝进行每木调查,包括挂牌、物种鉴定、测量胸径和记录坐标等,同样是一项极为繁琐且细致的工作。
样地幼苗调查
分拣凋落物
作为国家级的野外研究站,哀牢山生态站不仅自主开展科研工作,还协助其他科研人员进行相关研究,这也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之一。
目前,哀牢山生态站拥有20公顷大样地、55米高的林冠塔吊、33米高的通量塔、二氧化碳开顶式生长室、人工模拟增温试验、穿透雨隔离试验、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弹性研究等多个实验平台。
在过去四十多年中,哀牢山生态站培养了数百名生态学硕士和博士,出版了多部专著,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1项,云南省自然科学二等奖1项,发表500余篇学术论文,并获得了4项专利及多项科技奖项。
此外,作为一座高度开放的研究平台,哀牢山生态站多年来积极开展实习培训和学术交流活动,先后与30多家国内科研机构和10余家国际科研机构展开合作,包括荷兰、德国和日本等国。每年到哀牢山生态站进行科研交流的科研人员超过千人次。
20公顷大样地
开展林冠生态学研究的55米高林冠塔吊
近年来出版著作和发表论文期刊
试验与示范同样是哀牢山生态站的重点工作之一。
站内积极开展受损林地的生态系统恢复与持续利用模式试验示范,实施受损林地修复项目,推广多种重要的种植模式,并为当地农民和乡土技术人员提供实用技术培训。
此外,哀牢山生态站还推动了哀牢山红茶花繁育基地的示范工作,帮助其获得了多个新品种及多项发明专利。与地方林业部门合作实施“引鸟防虫”项目,通过悬挂人工巢箱招引鸟类来控制病虫害,在景东和贵州的多处松林中安装巢箱,取得了显著效果。
同时,我们还积极推进了景东亚热带植物园的建设,定期开展高校大学生的暑期实习工作,并为周边保护区管护局提供相应的监测技能培训。
悬挂人工巢箱招引鸟类
为镇沅管护局做监测培训
科普教育作为示范内容的一部分,同样是哀牢山生态站关注的重要工作。
自2008年以来,哀牢山生态站的科普活动已覆盖景东县30多所中小学,受益师生超过8万人次。活动形式包括开展中小学科普讲座、邀请学生到站体验学习、印发环境保护宣传手册,以及为校园植物挂牌等。
此外,哀牢山生态站还与中央电视台及云南日报报业集团等媒体合作,制作了多种广泛传播的科普材料和影视资料。同时,生态站创建了微信公众号(中国科学院哀牢山生态站),定期发布监测、科研及科普工作的相关信息,以提升公众的环境保护意识。
到中小学开展科普讲座
举办“走进哀牢山”系列科普活动
哀牢山是否像网络上说的那么危险?
最近一段时间,许多人向我们询问哀牢山是否危险,以及是否存在神秘的自然现象和灵异事件。作为哀牢山生态站的工作人员,我想做出一些澄清。
首先,哀牢山确实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以哀牢山生态站所处的地区为例(海拔约2500米),根据1982年至2023年的气象数据,这里的年均气温为11.23℃,常年低温,寒冷是常态。同时,年均降水日数(每日降水量大于0.1 mm的天数)为161.3天,年均降水量达到1823.9 mm,年平均相对湿度为85.73%。在降雨集中的雨季(6月至10月),哀牢山地区极易出现浓雾天气。如果在森林中失去信号、迷失方向,尤其是在衣物被雨水打湿的情况下,地面湿滑的枯枝落叶往往难以点燃,这可能导致失温现象的发生。
然而,哀牢山并没有极端的气温。监测数据显示,周边地区的极端高温为27.1℃,极端低温为-8.3℃。因此,只要携带雨具,并遵循林中常规道路行进,危险性是可控的。
雨季大雾弥漫是常态
长满附生植物的树干
对于近期网络上关于凶猛野兽的传言,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心。尽管哀牢山拥有大面积原始常绿阔叶林,但根据当前红外相机监测显示,该地区的食肉目动物主要为黑熊、黄喉貂、豹猫、果子狸等,对人类的威胁性较低。需重点关注的主要是毒蛇,例如眼镜王蛇、菜花原矛头蝮、台湾烙铁头和云南竹叶青等,这些确实对人类存在一定威胁。但只要留意脚下,避免无心踩踏,蛇类很少会主动攻击人类,威胁性也不大。
从地形上来看,哀牢山保护区整体呈狭长型,横跨云南三州(市)六县(市)。这意味着保护区的宽度较窄,外围区域村落众多,真正的人迹罕至之地相对较少。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哀牢山的原始森林中天气变化频繁,地形复杂,且森林茂密,极易遭遇大雾和低温天气。因此,从法律和自身安全的角度考虑,哀牢山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都是禁止擅自进入的。
从游览的角度来看,游客在保护区外围的旅游区同样可以获得与核心区相近的体验,而且安全性得以保证。针对近期对哀牢山的关注,希望大家能够合理规划行程,选择在开放区域参观游览,在确保安全的同时欣赏哀牢山的自然景观。
林内安装红外相机
黑熊
多变的天气
我们在哀牢山的日常生活是怎么样?
在哀牢山生活,我们时常有种身处世外桃源的错觉。在这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常年的低温环境与似乎永远一成不变的常绿阔叶林,使得“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成为现实。时间在一月又一月间悄然流逝,四季不显,只剩旱季和雨季。在这里,繁华的城市喧嚣早已远去,没有高楼大厦或是外卖服务,所需的一切都需要依靠自己动手。
在这里,有为生态事业奉献四十余年光荣退休的老同志,也有在这里出生并应聘进来的年轻一代。有高中学历的义务兵,经过18年的努力学习与研究交流,如今已成为植物分类专家,并发表了十余篇科研论文,甚至还有外文期刊的封面文章;也有刚刚硕士毕业的青年学者,满怀激情投身于科研事业。
三位老同志光荣退休
在生态站里,前一天还在讨论科学问题的几个人,转眼间却可能在后厨帮忙打下手,或在雨水滋养的草坪上推动割草机。四十几年来,无论是省市级的领导还是周边村民,只要是来到哀牢山生态站,都需要我们提供相应的服务。在这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站内的同事之间更像是一家人。在各司其职完成本职工作后的闲暇时间里,桌球、乒乓球、羽毛球、排球等活动,也是日常生活的调味剂。
按猪杀猪
除草
彝族三弦弹唱
然而,细心观察,四季的气息也渗透在日常生活里。
春天,马缨杜鹃与露珠杜鹃在山间竞相绽放,蓝喉太阳鸟、绿喉太阳鸟、黄颈凤鹛等鸟儿络绎不绝的在米团花间穿梭。五四青年节期间,管护局门口的临时赶集长街延绵几里,彝族三弦舞的歌声响彻;
春季盛开的马缨杜鹃
夏夜,坐在哀牢山生态站旁边的杜鹃湖畔,普洱树蛙的鸣声和时不时回荡的赤麂叫声里,仰望星空,夏季的大三角和银河在眼前璀璨夺目;
夏夜的银河与英仙座流星雨
秋天,八月瓜和绿荫间偶然浮现的黄叶红叶,伴随着掉落一地的壳斗科果实,静静诉说着季节的轮换;
秋季掉落一地的木果柯果实
冬天,清晨起来,门前林地草甸间的雾凇如梦幻般闪烁,附近村落每家每户邀约庆祝新一年的杀猪饭温暖着我们的心。
冬天的雾凇
这些事物共同构成了我们在哀牢山的日常生活。
有人说,野外生态站的工作是神圣而富有意义的,是一份造福人类的事业,同时也是一段艰辛之旅;有人说,在野外生态站的工作环境、社会条件等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也有人称呼在这里工作的人为“神仙”,认为我们在为人类的未来贡献着力量。但在我看来,这只是一种我们选择的平淡而真实的生活。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科学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