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梅新育】
发动战争之前就必须充分考虑如何结束战争,今天的伊朗已经走到了这样一个需要战略转折的关头:
从登记参选伊朗总统候选人的政见宣示,到国际石油市场新动向,再到6月5日法英德就伊核问题推动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通过对伊施压决议,6月初短短不到一周时间连续几件事情,一再折射出了这一点。
更要注意的是,今天的伊朗如果不能及时完成适度战略收缩,有可能出现仓促被动。
一、伊朗对外战略与海外军事干预需要及时见好就收
去年10月7日,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引爆的以色列-哈马斯战争刚一爆发,就跃居当前全世界影响最大的两场战争之一;伊朗从开战之初一直竭力避免自身直接卷入战火,但以色列空袭伊朗驻叙利亚使馆,炸死多名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高级将领,以及伊朗史无前例首次直接轰炸以色列本土报复还击,标志着伊朗与以色列的军事交锋、对这场战争的参与已从当初的代理人“暗战”,走到可能直接交战的危险地步。
伊朗向以色列发射导弹和无人机
不仅如此,以色列-哈马斯战争已经从最初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蔓延到了千里之外扼控苏伊士-红海-亚丁湾航道要冲的也门,胡塞武装还宣布将袭击船舶范围扩大至印度洋南端和地中海海域,对伊朗友邦经济贸易的影响冲击日益显著,在伊朗友邦经济贸易业界中引发的怨言日益上升,而不断发动袭船战的胡塞武装普遍被认为是多年来得到了伊朗的大力支持方才得以成长壮大。
伊朗多年来一直是哈马斯的主要支持者之一,[1]这种关系多年来备受许多阿拉伯国家忌惮;[2]这场战争发展至今,客观上已经打断了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进程,至少暂时中止了巴勒斯坦问题和伊朗在区域格局中边缘化的趋势,伊朗期望追求的战略目标已经实现,其风险和对友邦的负面影响正在上升。
伊朗亟需在海外军事干预中见好就收实施战略转折,适度收缩海外军事干预投入,甚至中止对某些海外军事干预项目的投入,集中资源,抓住当前时间窗口,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夯实经济社会稳定和应对未来可能更大挑战的基础。
“我向真主发誓,我永远不会去了解经济学”——伊朗前总统内贾德在任时以极端反美反以而闻名国内外,经常坦承自己只懂政治、不懂经济,阁僚们讨论经济政策时他常常如此反应;[3]但在这次报名参选伊朗总统时,他向公众宣示的竞选政见最大“卖点”并不是与美国、以色列斗争,而是声称自己最大的参选动机是改善国家经济形势,优化商业环境,拓宽投资空间,以集中解决民生问题,誓言将寻求与世界的“建设性接触”,改善与所有国家的经济关系,等等。
伊朗前总统内贾德(持证件者)登记参选总统
作为这次伊朗总统选举中名气最大的登记参选人,内贾德虽然因为与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伊斯兰革命卫队关系破裂,不太可能通过候选人资格审查关口,但他的上述竞选政见宣示表明伊朗社会对“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希望已成相当强大的潮流。
二、未能及时见好就收两次重创现代伊朗
回顾伊朗现代史,从1940年代初至今,不到八十年时间,跨越巴列维王朝和伊斯兰共和国两个时期,伊朗已经两次因未能及时“见好就收”实施战略转折而创巨痛深。历史教训如此沉痛,无论是伊朗自己为了国家可持续发展,还是伊朗的经济政治伙伴观察判断这个国家的综合实力、稳定与发展前景,都值得认真总结汲取。
一次是二战时期礼萨·汗国王未能及时与纳粹德国断绝关系而遭苏、英两国出兵占领伊朗全国,自己也被放逐海外,客死他乡。
礼萨·汗(资料图)
创建巴列维王朝、执掌伊朗政权20年(1921—1941年)的礼萨·汗国王不失为伊朗现代史上英豪之主,大力推行世俗化、西方化和民族化改革,先后废除了领事裁判权和实行关税自主,超越数百年历史恩怨与阿富汗、土耳其、伊拉克等各邻国发展友好关系,政绩累累且颇为突出。
为了抵御英、苏两大宿敌,并引进先进技术和专家推进伊朗现代化建设,礼萨·汗国王大力发展对德关系,以至于德国超越苏联成为伊朗第一大贸易伙伴,1939—1940年占伊朗对外贸易的45.5%之多[4]。
在没有爆发战争的环境下,交好德国不失为增进伊朗本国利益的合理外交策略;但在苏德战争全面爆发之后,伊朗若企图继续在德国与反法西斯阵营之间两面逢源,就纯属惹火烧身了,因为此时的伊朗已成连接苏联和英国的战略通道,由此决定了苏英两大强国绝无可能继续容许德国势力在伊朗扎根发展。
但礼萨·汗对此认识不足,未能及时转向接受苏、英两国要求驱逐在伊德国人,招致苏、英大军夹击,占领伊朗全境,控制伊朗内政、外交、军事数年,礼萨·汗被迫逊位流亡海外,死于英属南非,库尔德、包括伊朗故都大不里士在内的阿塞拜疆两块地区,几乎被肢解出去独立建国。
国祚不足60年的巴列维王朝如此,建立迄今45年的伊朗伊斯兰共和国也不例外,而且是在建政仅仅3年之后,就在两伊战争中犯下了类似失误。
1979年1月16日,伊朗国王巴列维逃亡海外;2月1日,霍梅尼从巴黎飞回德黑兰,伊朗伊斯兰革命大局基本确定,4月1日建立伊斯兰共和国。当年12月24日,苏军进攻占领阿富汗。1980年9月20日,两伊战争正式爆发,1988年8月20日结束。
在这场历时8年的战争中,伊朗军队兵员一度占到总人口的11%,动员团、革命卫队和其它准军事组织人数还未包括在内。1980年伊朗人口估计3930万(《帕尔格雷夫世界历史统计》),[5]战场阵亡30万,伤残170万,造成难民200万,亦即死伤和难民人数各占战争爆发年份伊朗总人口的5%;直接经济损失6000亿美元,全部经济损失1万亿美元,经济倒退20年。[6]
伊朗原本完全有可能见好就收,在1982年以有利得多的条件结束战争,从而付出少得多的代价。
1982年3月起,伊朗军队连续发动大规模反击,夺回了战争主动权;伊拉克总统萨达姆焦头烂额之余,借口黎巴嫩战争爆发而宣布从伊朗撤军,宣称要对以色列开战。挟新胜锐气,伊朗军队于1982年7月攻入伊拉克境内,兵锋直指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和第一大港口巴士拉两大城市。到10月时,伊朗军队距离巴士拉、巴格达分别仅有30公里、80公里。
10月27日,萨达姆宣布接受规定阿拉伯河按主航道中心线划界的1975年阿尔及尔协议,单方面停火,并要求建立一支维和部队。伊朗拒绝了这份停火建议,发誓要夺取全面胜利,但其军队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推进,战局僵持直至1987年冬。
结果,在5年多的相持阶段消耗战中,伊拉克得到了几乎所有海湾阿拉伯富裕石油输出国的鼎力援助,民生物资与军备补充源源不断,伊朗则因遭受西方阵营制裁而日益难乎为继,双方实力对比演变日益有利于伊拉克。
两伊战争(资料图)
尽管伊朗自1981年起就一直从以色列进口武器、引进以色列军事顾问,但并不足以消除西方制裁的影响。从1988年3月起,伊拉克军队连续反攻,不仅收复了全部失地,而且占据了大片伊朗领土,伊朗最终被迫接受停战,对1988年7月3日伊朗客机被美军击落死亡290人等奇耻大辱,也不得不“打落牙和血吞”。
事后复盘,对伊朗而言,最有利的谈判时机是1982年10月27日萨达姆宣布接受阿尔及尔协议并单方面停火,其次是1982年6月萨达姆借口黎巴嫩战争爆发而宣布从伊朗撤军。之所以错失迫使萨达姆签署城下之盟的时间窗口,是因为伊朗决策层忽视了伊朗军队在那场反击胜利中付出的巨大伤亡代价,更忽视了西方制裁伊朗而不制裁伊拉克,导致双方持久战能力落差巨大。
1982年3-6月的伊朗反攻实际上只能算“惨胜”。根据美国卫星情报资料估计,此役伊拉克军队阵亡3万人,伊朗军队阵亡则高达9万人;即使加上伊朗军队抓获的3.4万伊拉克战俘,[7]伊朗军队阵亡人数仍然比伊拉克军队阵亡、被俘人数之和多近一半。1982年7月伊朗军队的越境进攻占据了伊拉克80平方公里领土,但即使根据伊朗方面的资料,伊朗军队此战伤亡(1万人)也比伊拉克军队伤亡(7千人)多近一半。[8]
三、今日之伊朗再次走到战略调整关头
莱希意外身亡,伊朗必须紧急重选总统,会不会重演35年前伊朗最高权力换代交接的仓促动荡?这种情况下,继续在海外四面出击维持大面积军事干预,对伊朗的稳定、安全意味着什么?
在经济基础方面,伊朗虽然是中东极为罕见的拥有多种制造业的伊斯兰国家,但本质上仍然以石油等资源开发为经济命脉,由此决定了伊朗经济即使置身没有西方制裁的和平国际环境之中,在可预见的未来也难以走出“资源诅咒”困境,而西方制裁又进一步加剧了伊朗经济的困难,资源输出国常见的经济大起大落现象在伊朗表现得比在其它国家更为突出。
以美元现价计算,2023年伊朗GDP只有4035亿美元,远未恢复到2008—2017那十年的水平,比核协议达成后的2016年(4580亿美元)少12%,比特朗普宣称要退出核协议的2017年(4868亿美元)少17%,比2011年的高峰(6254亿美元)少35%。
不仅如此,如果考虑到2018年伊朗官方汇率与市场汇率严重背离,以美元现价计算的伊朗GDP规模还要进一步大幅度缩小。
上述2018年以来的伊朗GDP数据系按照2018年4月伊朗政府确定至今的官方汇率1美元兑换4.2万里亚尔计算,但当年7月里亚尔市场汇率就跌破了1美元兑11万里亚尔,2023年跌破60万里亚尔,今年4月伊朗报复轰炸以色列本土时有消息称里亚尔市场汇率已经跌破1美元兑70万里亚尔。
从1993年3月汇率改革前浮动汇率1美元兑1600里亚尔,到今年4月市场汇率1美元兑70多万里亚尔,伊朗里亚尔市场汇率31年对美元贬值到当初的1/438。货币贬值幅度如此惊人,足见伊朗宏观经济稳定性问题严重,民生相当艰难。
相比之下,同样是高度依赖石油生产和出口的国家,独立后的哈萨克斯坦于1993年11月15日正式发行国家货币坚戈,汇率为4.70坚戈兑1美元;到2024年6月4日,历时约31年又7个半月,坚戈兑美元汇率已经贬值至447.680坚戈兑1美元,相当于发行日的1/95。哈萨克斯坦货币已经相当疲软,伊朗货币表现更加远远不如。
在此基础上,2023年以来国际市场油价总体持续下行,6月2日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会议决议导致3、4两日国际油价连续暴跌至近4个月来新低,全球新能源和新能源汽车等产业的发展又将在中长期内持续削弱石油需求的基础;美国未来降息可能推高国际粮食市场以美元计价的小麦价格;6月5日法英德就伊核问题推动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通过对伊施压决议,特朗普倘若胜选,很可能与俄罗斯和解而收紧对伊朗制裁;……伊朗经济压力在可预见未来有可能进一步加重。
为此,从底线思维出发,借新总统上任见好就收,抓住当前时间窗口,及时实施适度战略收缩,集中资源夯实国内经济与民生基础,以利持久,对伊朗而言是不是一个更合理的选择?
参考资料:
[1]陈天社《哈马斯研究》(201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第九章“国际社会与哈马斯关系(二)”第一节“伊朗与哈马斯关系”对此有详细论述,人民出版社,2017年。
[2]陈天社《哈马斯研究》(2010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结项成果)第八章“国际社会与哈马斯关系(一)”第六节“阿拉伯国家与哈马斯交往的背后”对此有详细论述,人民出版社,2017年。
[3]王晋:《强硬派内贾德,给自己挖了好大的坑》,观察者网,2018年1月9日,链接:https://www.guancha.cn/WangJin/2018_01_09_442326_s.shtml。
[4]王新中、冀开运著:《中东国家通史·伊朗卷》,第281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
[5][英]B.R.米切尔编:《帕尔格雷夫世界历史统计:亚洲、非洲和大洋洲卷1750—1993年》(第三版),表A5“亚洲:人口估计数”,第61—67页,经济科学出版社,2002年。
[6]王新中、冀开运著:《中东国家通史·伊朗卷》,第386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
[7]王新中、冀开运著:《中东国家通史·伊朗卷》,第383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
[8]王新中、冀开运著:《中东国家通史·伊朗卷》,第384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