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麦克·鲍尔,翻译/观察者网 郭涵】
有一次,一个六岁的孩子向我展示了一本令人恼火的书,名为《魔眼》。书中收集了一些如万花筒般的图像,我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意义。它们就像检测色盲程度的石原测试,或者乔治·秀拉(Georges Seurat,法国后印象派及新印象派画家,观察者网译注)的点彩画。
然而,那个全能的六岁小孩从中看到了怪物史莱克、达斯·维达以及托马斯小火车。最后,我终于通过眯眼斜视看清了这些图像。没错,书中确实出现了上述三位人物。真是一个惊人的发现!
我的感受是,今天的全球经济有点类似那些《魔眼》书本上的图片。寻常的看待世界方式告诉我们,美国是今天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我将这种视角称为透过“资本大气层(Atmosphere of Capital)”观察的数据。
这种方式基于市场汇率做比较,因此美国显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然而,正如看《魔眼》图片的不同方式,还有一种更立体的视角来观察当今世界并衡量其经济数据统计指标:我将其称为透过“贸易大气层”(Atmosphere of Trade)的视角。这里使用的货币是购买力平价(purchasing power parity)。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在2016年左右超过了美国。
基于购买力平价统计的中美两国GDP历年变化 图自:世界银行
我意识到许多南非读者仅仅在“资本大气层”中呼吸:这往往是他们的工作所要求的,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经济福祉似乎也取决于此。我并不想要争辩这个“资本大气层”依然主导着全球金融圈的事实。
但是,如果不从另一个角度(“贸易大气层”的角度)来观察世界,人们可能会看不清即将出现的新世界,并在那个时刻到来时毫无准备。
(顺便提一句,在我访问过的所有新兴市场国家中,只有阿根廷、黎巴嫩和津巴布韦比南非更迷信美元。但我们依然还有一段路要走;约翰内斯堡的租房市场还没有像布宜诺斯艾利斯、贝鲁特和哈拉雷那样以美元计价。当然,这份名单中并不包括那些已经“躺平”、彻底美元化的国家,比如厄瓜多尔、萨尔瓦多与巴拿马。)
这两种视角会产生许多后果。在“资本大气层”中呼吸的人通常会恰如其分地首先提到美国公司的市值。2024年1月,美国在明晟全球指数(MSCI All Country World Index)中的权重上升到70%以上,而世界其它国家的权重加起来不到30%。
对于“资本大气层”视角的支持者来说,这是一个“赢得本局、本盘和本场比赛”的三合一观点:在他们看来,购买力平价不过是幻境中的金钱。考虑到“资本大气层”的二维视角,他们的观点是无法推翻的。更多证据包括,美国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军事预算和许多最富有的个人(就算埃隆·马斯克已经不再是全球首富!)。
然而,所有这些衡量指标都是基于一个我们视作理所当然的方面:它们都是按美元计价的,体现了美元相对其它货币的价值。
了解美元估值的整个机制就能揭露美国的阿基琉斯之踵。
2023年,占世界人口4.2%的美国的经常账户赤字超过全球的50%。这笔赤字是通过大致相当的资本账户净流入来填补。结果呢?美元维持了其国际价值。但如果没有“全球储备货币”的特权,美元本应该大幅贬值。
那些流入美国的外国资本去了哪里?从美国财政部的国际资本流动报告系统(TICS)数据中捕捉到的长期趋势来看,它们绝大多数流入了美国的固定收益市场,而流入美国那知名股票市场的资本则少得多。就后者而言,在净长期趋势的基础上,结合偶尔出现的积极波动(比如2023年11月的情况),外国投资者对美国股市的热情自2014年以来始终在下降。
没关系,过去15年来,美国不断膨胀的预算赤字提供了充裕的国库债券,供外国投资者存放他们多出来的现金。就这种“支票账户便利”而言,外国人对美国公共部门的偏爱程度似乎远远超过私营部门。
需要强调的是,美国的这些预算赤字已经膨胀到什么程度,他们留下的国债总额又是多少。请原谅笔者即将列举大量数据,但掌握其规模才至关重要。
截至2023财年末(2023年9月),美国年度赤字占GDP之比为6.3%;美国2024财年第一季度(截至2023年12月)的赤字为5100亿美元,意味着本财年(2024年)的赤字占GDP比例可能上升到7.5%。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包括在和平时期,更不必说当前接近“充分就业”的情况下,美国政府也从未有过如此挥霍无度的记录。
美国联邦债务历年统计 图自:美国财政部网站
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的16年里,美国债务翻了两番,从8万亿美元暴增至超过34万亿美元。结果是,政府间债务(intragovernmental debt holdings)为7.1万亿美元(占总额的21%),而公众持有债务(DHBP)为27万亿美元(占比79%)。在后者当中,外国人持有债务为7.6万亿美元(占总额的22%、公众持有债务的28%)。
美国的预算赤字规模如此庞大,以至于在2023年,美国以占全世界4.2%的人口,产生了全世界42%以上的预算赤字。另一个全球范围的统计指标是,美国拥有全世界34%的已发行主权债务。
目前,美国的公众持有债务占GDP比例为98%。根据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的最新预测,到2030年,这个比例将上升至110%。该机构还预测,2030年美国的名义GDP将是35.5万亿美元,意味着2030年的总债务负担将达到39万亿美元,在今天34万亿美元的基础上,未来每年都会新增1万亿美元的债务。这些国会预算办公室的预测(2023年6月做出)已经是自欺欺人了:去年美国的赤字为1.7万亿美元,今年已经奔着2万亿美元去了。
根据非营利性组织“负责任的联邦预算委员会”(CRFB)2024年1月的最新预测,到2030年,公众持有债务占GDP之比将达到125%(预测中位数)。对于35.5万亿美元的GDP总量来说,这意味着总债务负担将从目前的34.1万亿美元上升至44.4万亿美元。即未来六年新增10万亿美元债务,平均每年1.7万亿美元。同样,这个预测也可能过度乐观,因为它只符合2023年的结果,并假设在此基础上没有继续增长!
只有最悲观的预测场景——2030年的公众持有债务占GDP之比为130%或总额146万亿美元,才相当于每年新增2万亿美元的赤字。但这也是假定在2024年的预测基础上不会进一步增加:回顾6年前,也就是在新冠疫情爆发前的2018年,美国的预算赤字为7790亿美元,只有今天的一半。
这里2万亿美元,那里2万亿美元,很快你就能谈到真实的数字!
2024年1月,摩根大通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Jamie Dimon)和美国众议院前共和党籍议长保罗·瑞安(Paul Ryan)在智库两党政策中心的一次对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戴蒙预测,如果联邦赤字的失控得不到遏制,美国债券市场将会崩溃:“一旦这个进程启动,全世界的市场——顺便提一句,因为外国人持有7万亿美元的美国国债(最新估计为7.6万亿美元)——都会出现叛乱,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们面对一座悬崖,已经看到了悬崖尽头,距离走到尽头还有10年的时间。”
资料图:摩根大通首席执行官杰米·戴蒙
瑞安也表示同意:“这是我们有史以来面临的最能被预测的危机。”(笔者个人对这个时间期限的看法更加不乐观。特别是唐纳德·特朗普的胜选很可能加速这个进程。“负责任的联邦预算委员会”估计,特朗普总统任内为美国增加了8.4万亿美元的赤字(占34万亿美元总额的25%),包括他到处宣扬的中产阶级减税政策带来的滞后效应。)
如果这场“最能够被预测的危机”变成现实,支撑全球金融体系的脆弱平衡将被打破。没有迹象显示,美国国会计划解决日益膨胀的预算赤字问题,民主党人一心想要增加联邦开支,而共和党人死心塌地地反对加税,甚至主张减税。
2024年1月,美国众议院以357比70票的结果通过了得到两党支持的“美国家庭和工人减税法案”,这将导致预算赤字进一步增加780亿美元:民主党为他们的选民基本盘争取到了儿童保育信贷;共和党为他们的基本盘争取到了企业税收减免。
如果戴蒙预测的债券市场叛乱爆发,其风险不仅仅包括外国投资者(通过他们为美国经常账户赤字提供资金)停止为美国现有的预算赤字填补新的资金,这些外国人甚至可能开始抛售美国资产。如果发生这种情况,美元的价值将很可能被削弱。
地平线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悬崖,在美国很少有人敢提及:精算师预测,到2033年至2034年,美国的社会保障基金将会耗尽。2022年,该基金一共有1.24万亿美元的福利支出。2034年以后,受益人只能领到应得金额的77%。届时,美国国会是否会采取行动填补差额?基于2022年的水平,这意味着每年本应该增加3000亿美元的支出,进而算进赤字中。
如果发生这样的债券市场叛乱,预计以市场利率衡量的美元价值之间的差额将开始朝以购买力平价指数衡量的美元价值靠拢。这将缩小美国经济相对中国经济规模的差距。到那个时候,隐藏在《魔眼》图片中的巨龙形象将变得更加清晰。
然而,美国债券市场发生叛乱的影响远远超出了美元价值这个层面。美国国债是全球金融体系中的关键一环。其地位源于10年期美国国债那被视作全世界无风险利率的收益率,即资本的机会成本。正如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那样,这个收益率是全球金融活动赖以运作的支点。(彭博社最近重点报道了Gavekal集团联合创始人查尔斯·盖夫的研究,他发现,自2018年以来,中国政府债券是远比美国国债更优质的无风险资产:收益率高出30%,波动性却低很多。)
与此同时,在当代中国,国家面貌正在经历巨大的改变。许多观察中国的外籍人士(尤其是那些经常做出末日预言的人)都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中国正在果断地转型。在邓小平时代,发展的主题词是“不增长则衰退……”到最后,中国确实实现了经济增长与房地产行业的萧条。
在新一代中国领导人的时代,发展的主题词是“国家安全”。这并不仅仅意味着西方传统意义上侧重军事领域的安全。事实上,中国现在关注的重点是实现技术、能源以及(与之相关的)环境领域的国家安全。
这些动力结合起来,将带来经济安全、军事安全,以及(哪怕低于2000年到2019年高速增长期的)经济增长。事实上,如下文所述,它们已经成为拉动GDP增长的最大单一驱动力。
对于那些准备好接受《魔眼》测试的人来说,一幅令人震惊的中国图片将映入眼帘。这不仅仅是因为中国已经成为制造业大国,每年生产的产品是美国的三倍,甚至超过排在后面的8个国家之和。
中国也已经成为全球的科技大国。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ASPI)每年两次发布的《关键技术跟踪》报告对64个技术领域进行评估,发现中国在其中53个技术领域领先,而美国只有11项领先。
美国依然在高端计算、芯片设计(但不包括令人感兴趣的光子学领域)、生物科技与太空技术领域领先。但在这11个美国领先的技术领域中,美国在其中5个领域相对中国的优势微乎其微;而中国在所有11个领域中几乎都位居第二。相应的,美国如果在某个领域不是第一名,也不一定就是第二名。印度在5个技术领域胜过美国,韩国在1个领域胜过美国。在每一个注重自动化生产和工业加工的领域,中国都处于领先地位。
而在2023年的热门科技赛道——人工智能的6个子行业中,中国在其中4个领域领先。即使在美国依然领先的2个领域——先进集成电路设计与制造、自然语言处理,其相对中国的优势也十分有限。
中美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竞争态势,同样体现在斯坦福大学发布的《2023年人工智能指数》研究发现中:来自中国的经同行评审期刊论文发表数(占全球论文总数的40%)远远超过美国的发表数(10%)。同样,斯坦福大学注意到,在同行评审的期刊论文中被排在前十名的大学,有九所都来自中国:只有麻省理工学院入围前十名……且排在第十位。
如果说人工智能的专业技术领域还存在统计偏见,美国依然在许多面向消费者的应用程序(比如ChatGPT、ClickUp和Whitesonic)上表现出色。但是,这种消费类应用程序的领先优势并没有扩大到人工智能辅助的线上购物领域,就连亚马逊的美国业务也感受到了来自Shein和Temu的强有力冲击。而在网络游戏领域,网易与腾讯公司也对微软旗下的动视公司(Activision)发起了挑战。
2010至2021年间,中国在人工智能期刊发表的论文占总数近40% 图自:斯坦福大学《2023年人工智能指数》报告
此外,在将人工智能应用到工业与制造业流程的全部领域,中国都处于绝对领先的地位:2022年,全球共安装了553台工业机器人,其中290台(52%)在中国,263台(48%)是在全世界其它地方。
最后,中国也走在绿色能源革命的前沿,这场革命将对中国及其环境,乃至整个地球的生态环境产生深远影响。目前,中国的太阳能发电能力占全球的一半以上,风力发电能力占全球的四分之一。这样的地位源于中国拥有全球近70%的新能源产品生产制造能力,包括太阳能电池板和风力涡轮机。中国还生产了全球70%以上的锂电池。
如此巨大的产能意味着,中国产品的单位成本能够比外国同类竞品低50%甚至更多(自然,欧盟开始尖酸地抱怨来自中国的“倾销”)。更低的生产成本意味着价格的降低,而价格的降低又进一步刺激需求,这种成本与价格降低的良性循环会不断自我强化。
最新的例子是在电动车领域。2022年,中国卖出了全球60%的电动车(几乎每一辆都是中国制造、进口的零部件非常少)。价格上的优势推动中国2023年的电动车出口增长了57%,达到170万辆。这一增长令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汽车出口国,包括了“传统”燃油车与电动车。
中国领导人对于实现能源独立的优先关注已经为中国经济增长做出了实在贡献。2023年,中国5.2%的GDP增长中,清洁能源行业贡献了2.2%的增长。
随着中国太阳能发电能力在2023年翻了一番还多,风力发电能力也增长了66%,芬兰智库能源与清洁空气研究中心(CREA)认为,中国有能力在2027年实现碳达峰,早于承诺的2030年时间点……这还是考虑到中国在继续投资燃煤发电站的情况。虽然是全世界最大的碳排放国,但中国在为本国乃至全世界实现环境安全方面所作出的努力远远超过其它任何国家。
总之,当美国被过去的包袱所拖累(一座价值34万亿美元的债务大山,且正以每年2万亿美元的速度增长)之际,中国正在大力投资一个新的未来。中国关注的是提高科技实力,确保自给自足的绿色能源供应:阳光与风能不算是进口!
这表明,到2030年代中期的某个时刻,我们中的一些人将再也不需要使用《魔眼》式的视角就能意识到,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即使基于市场汇率,这个事实也将对所有人一目了然。
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可能不再是美国这件事,一定要比他经常挂在嘴边的美国债券市场叛乱更令杰米·戴蒙担心。不过我觉得,戴蒙之所以强调后一件事是因为他早已意识到,这会助推前一件事情的发生!
(原文发表于南非《独行日报》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