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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蒂亚戈·诺加拉,翻译/观察者网 彭宇萱】

自马杜罗再次当选委内瑞拉总统后,和巴西的关系就不太妙。最新的消息是,在10月22日至24日举行的金砖国家峰会上,巴西否决了委内瑞拉的加入申请。对此,委内瑞拉政府发表声明,称巴西此举为“敌对行为”和“侵略”,并声称这是巴西在雅伊尔·博索纳罗执政期间就已采取的否决政策的延续。

尽管许多分析人士对这一事态发展感到意外,或将其归咎于偶然因素,但巴西劳工党与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在外交政策上的紧张关系由来已久。

早在21世纪初,巴西前总统卢拉·达席尔瓦与委内瑞拉前总统乌戈·查韦斯之间的外交努力就多次发生冲突,尤其是在拉丁美洲地区的背景下。这种紧张态势一直延续至迪尔玛·罗塞夫和尼古拉斯·马杜罗的继任政府。自卢拉于2023年重返总统宝座以来,双边关系经历了从初步缓和到近期显著分歧的演变,最终导致了巴西否决委内瑞拉加入金砖国家的决定。

重要的是要明白,尽管巴西劳工党(PT)和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PSUV)都植根于拉丁美洲左翼民众运动的土壤之中,但它们在各自发展和巩固的过程中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巴西劳工党成立于1980年,其兴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末巴西工人运动的蓬勃发展。该党汇集了圣保罗州ABC地区因罢工而诞生的“新工会主义”的领袖,如卢拉,以及参与过反对军事独裁武装斗争的前战士、背景多元的知识分子,还有与天主教和社会解放神学相关的社会运动人士。

随后,巴西劳工党迅速成为巴西最受欢迎的左翼政党,在1989年、1994年和1998年的总统选举中,卢拉均获得第二名。然而,当他最终在2002年赢得总统大选时,却并未高举20世纪80年代那些激进旗帜,例如主张土地改革、大规模国有化和深度的财富再分配。相反,他是通过与巴西工业资产阶级和国际金融资本的广泛联盟而胜出的。

在发布《致巴西人民的一封信》时,卢拉承诺将维持从费尔南多·恩里克·卡多佐政府继承的稳定的新自由主义宏观经济政策。尽管做出了这一战略性的让步,但在他的任期内,经济增长使得巴西能够实施收入分配计划,并消除了极端贫困。巴西因此退出了世界饥饿地图,到2011年已成为世界第六大经济体,并在推动建立多极世界秩序方面发挥了领导作用。

然而,在国内,巴西劳工党从未直接对抗资产阶级阶层的主要利益,而是将战略重点放在通过广泛而多元的联盟赢得连续选举上。当该党试图突破与金融寡头之间的这一协议界限时,遭到了媒体和巴西资产阶级的激烈反对,并在美国的支持下,最终导致了2016年迪尔玛被弹劾以及随后卢拉的入狱。

2024年7月22日,巴西总统卢拉在巴西利亚参加与外国驻巴媒体的小范围对话会。 新华社

委内瑞拉的道路则截然不同。乌戈·查韦斯是“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MBR-200)的领军人物,该组织自20世纪80年代初起就在委内瑞拉武装部队内部秘密活动。起初,他们并非通过选举途径掌权,而是在1992年发动了一场军事叛乱,试图推翻卡洛斯·安德烈斯·佩雷斯总统。尽管这次行动失败了,查韦斯和叛乱分子也被捕入狱,但他在对抗佩雷斯的新自由主义政府中表现出的勇敢立场使他即便在狱中也成为了国内最受欢迎的人物。获释后,查韦斯在1998年的大选中以压倒性多数获胜,并承诺通过他的“第五共和国运动”重建国家。

查韦斯政府与传统委内瑞拉资产阶级发生了尖锐冲突,这些阶层组成了商业联合会Fedecámaras,反对查韦斯推动政治民主化、国有化、政府干预私营媒体以及军事重组的政策。这些因素引发了2002年针对查韦斯的未遂政变,以及随后发生的石油罢工、暴力抗议、蓄意破坏和近年来针对马杜罗的暗杀企图。尽管这种不稳定局面阻碍了更广泛经济和社会目标的实现,但也使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成立于2007年)得以维持对国家的控制,并继续追求构建“21世纪社会主义”的目标。

正如查韦斯所强调的,委内瑞拉的革命进程汲取了拉丁美洲左翼过去斗争的教训,如萨尔瓦多·阿连德在智利的经历,因此保持了“和平但武装”的立场,并意识到当地金融寡头和帝国主义势力之间会不时勾结策划阴谋。

巴西劳工党和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所走的不同道路,不仅在国内有所体现,也反映在了它们的外交政策上。

卢拉和迪尔玛政府重新定位了巴西在全球的角色,与发展中国家和全球南方国家建立了紧密联系。21世纪初,巴西在金砖国家的创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强化了二十国集团,倡导多边改革,并建立了多种拉丁美洲一体化机制。然而,这些举措并非出自公开的“反帝”立场,这与拉丁美洲左翼势力不同,后者很少能与美国建立和平关系。

劳工党的外交政策始终将捍卫“国家利益”置于首位,认识到与西方主要大国建立关系对于实现巴西长期目标至关重要。在此背景下,劳工党并不回避在伊拉克入侵等敏感问题上批评美国的单边主义,但同时维持了与美国的双边关系,并寻求在生物燃料合作以及拉丁美洲地区冲突和平解决对话等领域开展联合行动。

然而,这并未阻止美国直接介入针对迪尔玛总统的国家安全局(NSA)间谍丑闻,支持“洗车行动”(该行动对劳工党领导人、政府盟友、巴西工业家以及巴西国家石油公司等关键国有企业造成了严重打击),并在迪尔玛遭弹劾下台和卢拉入狱事件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2006年10月17日,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在首都加拉加斯的总统府发表讲话。 新华网

相比之下,查韦斯和马杜罗政府与美国发生了无数次的直接对抗,特别是在美国暗中支持2002年推翻查韦斯的政变之后。委内瑞拉与古巴的深厚联系,使得哈瓦那-加拉加斯轴心成为美国拉丁美洲外交的首要目标。

受到委内瑞拉模式的启发,玻利维亚的埃沃·莫拉莱斯政府和厄瓜多尔的拉斐尔·科雷亚政府也寻求“重建国家”,建立新的宪法框架,实现政治机构的民主化,将战略自然资源国有化,并公开捍卫与查韦斯主义所倡导的“21世纪社会主义”类似的原则。

委内瑞拉的外交政策不仅强调与主要发展中国家(如中国、俄罗斯和印度)的亲近,还强调与所谓“邪恶轴心”(美国外交政策针对的目标,包括伊朗、朝鲜、叙利亚和古巴)中的核心国家建立关系。查韦斯政府的行动和言论与美国帝国主义思想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唤起了人们对美国无数次干预并塑造第三世界国家国内政策的记忆。

这种紧张关系不仅导致美国对委内瑞拉政府实施了数百项经济制裁,还导致美国承认胡安·瓜伊多自封的政府,支持委内瑞拉极右翼的暴力活动,并对委内瑞拉实施政治、经济和外交封锁。

从地区层面来看,这些进程导致了巴西与委内瑞拉之间的诸多分歧。尽管许多分析人士回想起21世纪初的“粉红浪潮”(以左翼政府的崛起为标志)以及多个拉丁美洲多边组织(如南美国家联盟UNASUR和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国家共同体CELAC)的成立,但很少有人探讨这些左翼政府为区域一体化所设想的不同道路。诚然,包括卢拉和查韦斯政府在内的这些政府联盟,确实导致了2005年马德普拉塔峰会上美洲自由贸易区(FTAA)提案的失败。然而,自那以后,他们对于应该推动什么样的发展愿景,却并未达成一致。

2019年1月23日,胡安·瓜伊多在反对党支持者集会上挥手致意。 新华社

2004年,巴西率先倡议成立了南美洲国家共同体(SACN),该共同体总部设在巴西,旨在作为南美洲国家间开展对话、达成共识的永久性论坛。在阿根廷的支持下,委内瑞拉与玻利维亚和厄瓜多尔联手,强烈要求全面改革南美洲国家共同体。而该共同体于2008年转型为南美洲国家联盟(UNASUR),总部设在厄瓜多尔,所体现的区域一体化原则比巴西最初提出的更为深入。与此同时,委内瑞拉与古巴携手,共同推动创建了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该联盟汇聚了对21世纪社会主义理念有共鸣的国家,如玻利维亚、厄瓜多尔和尼加拉瓜。

在2008年关于成立南美洲国防委员会的讨论中,巴西提出的建议是构建一个更灵活、基于非约束性决策和不同意识形态政府间共识构建的结构。相反,委内瑞拉则主张整合地区军事理论,并将反帝国主义视为未来委员会的根本,甚至考虑建立南方大西洋公约组织(OTAS)的可能性。

当委内瑞拉提出通过创建南方银行来构建新的地区金融架构时,巴西起初对这一提议持谨慎态度。然而,在其主要地区伙伴阿根廷接受了委内瑞拉创建银行的邀请后,巴西也决定参与构建过程。但巴西坚持修改大部分委内瑞拉提案,倾向于传统的市场机制,并拖延批准加入协议,最终导致该银行未能实现资本化或有效运营。

尽管巴西支持委内瑞拉加入南方共同市场(Mercosur),但它从未理会查韦斯长期以来的呼吁,即要求该集团改革,摆脱“开放的地区主义”和“商业主义”,转向一个更类似于美洲玻利瓦尔联盟(ALBA)国家所提议的模式。作为回应,委内瑞拉在加入该集团后,从未完全落实其同意采取的国内体制和经济措施。

在2007年召开的第一届南美洲能源峰会上,古巴和委内瑞拉一同批评了巴西与美国之间的生物燃料合作。就在此前不久,即2006年,查韦斯公开支持玻利维亚总统埃沃·莫拉莱斯将巴西国有企业(巴西国家石油公司)的资产国有化,这一事件引发了重大的外交紧张局势,他还对其他南美洲国家在与巴西关系中存在的不对称性表示了同情。

然而,这些事情并不意味着在这一时期巴西和委内瑞拉之间没有重要的合作特征。在2002年至2003年委内瑞拉石油工人罢工引发的严重经济危机中,巴西组织油轮向邻国运送石油,确保了日常活动的持续进行和能源的稳定供应。此外,外交努力促成了冲突的和平解决,惠及了乌戈·查韦斯政府。

在劳工党和统一社会主义党同时执政期间,巴西和委内瑞拉的双边关系达到了顶峰,双边贸易额迅速增长,并在多个领域开展了众多合作项目。尽管两国在区域一体化方面的愿景有所不同,但两国政府都反对美国长期通过美洲国家组织(OAS)和单边行动所施加的霸权。两国在创建南美洲国家联盟(UNASUR)、南美洲防务理事会和拉美和加勒比国家共同体(CELAC)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2011年12月2日,拉美和加勒比国家共同体首次峰会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开幕,共33个国家领导人或代表出席。 新华社

尽管右翼势力反对劳工党政府持续批评委内瑞拉,但卢拉等领导人毫不犹豫地表明,劳工党更偏爱统一社会主义党而非右翼反对派,两党也保持了密切联系。历史上与劳工党关系密切的社会运动——无地农民运动(MST)在这一时期始终与查韦斯主义者保持着特殊关系,而巴西的左翼媒体和组织也在公开捍卫玻利瓦尔革命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对卢拉(2003-2010年在任)和迪尔玛(2011-2016年在任)两届前任政府所遗留的这些方面进行细致分析后,可以清晰地看出,当前的双边紧张局势并非仅仅出于偶然因素。其根源在于更深层次的问题。当前背景加剧了某些趋势,这些趋势解释了巴西为何强烈反对委内瑞拉加入金砖国家,以及对可能影响到其与拜登总统政府主要关系的举措感到担忧。

的确,卢拉于2023年开启的第三届任期所面临的情况,远比劳工党前几届政府时更为脆弱。卢拉之所以能险胜雅伊尔·博索纳罗,全靠组建了一个极其广泛的政治与选举联盟,该联盟涵盖了国家工业资产阶级、金融资本和大型私营媒体集团的各个部门。在这场竞选中,拜登政府对卢拉当选的支持显而易见,这符合民主党战略,即对抗拉丁美洲的共和党盟友,以巴西由雅伊尔·博索纳罗领导的极右翼势力为代表。

因此,卢拉政府并非一个劳工党或左翼政府,而是一个包含众多保守元素的多元化“民主阵线”政府。故而,尽管巴西左翼赢得了总统大选,但其力量依然明显薄弱。在10月举行的市政选举中,劳工党在巴西主要城市的表现平平,即便在某些地区获胜,也往往是依靠其偏向右翼的盟友。劳工党和其他左翼代表在国会中的席位占比不足五分之一。

大多数巴西媒体为私营性质,其背后的家族和经济集团观点在自由派和保守派右翼之间摇摆不定,但对劳工党和拉丁美洲左翼的历史议程鲜有同情或根本不予同情。与其他拉丁美洲国家不同,巴西的武装部队在军事独裁统治结束后并未经历重大改革,其领导人也未因指挥针对政权反对者的定点暗杀和大规模酷刑而受到问责。

此外,军方在博索纳罗极右翼政府的各部门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在2023年1月8日针对卢拉的未遂政变中,军方又采取了模棱两可的立场,引发了公众对其维护国家民主稳定承诺的怀疑。最后,在劳工党当前针对极右翼的斗争中,正是当初将卢拉投入监狱的司法系统,如今却确保了他的获释,并且现在正在追究博索纳罗的主要支持者的责任,包括剥夺前总统参加2026年大选的资格。

资料图片:博索纳罗 美联社

这一框架解释了巴西在金砖国家扩员议题上对委内瑞拉所持的外交攻势态度。一方面,巴西此举旨在平衡国内政治格局,安抚卢拉反博索纳罗联盟中势力强大的各种右翼团体,同时也直接体现了巴西政府维持高支持率的目标。由于媒体对尼古拉斯·马杜罗政府的大规模声讨,以及近期巴西涌入数千名委内瑞拉移民,委内瑞拉统一社会主义党政府在巴西选民中的支持率极低。

另一方面,巴西的立场直接回应了美国的压力,而在巴西劳工党对抗极右翼的生存策略中,民主党人构成了至关重要的联盟。卢拉因健康问题未能出席喀山峰会。然而,作为卢拉潜在接班人的费尔南多·哈达德,是金砖国家成员国中唯一一位未出席峰会筹备会议的财政和经济部长,他选择在喀山峰会期间前往华盛顿。这些举动透露出巴西的意图。

不可否认的是,尽管发生了这些事件,卢拉的当选还是为委内瑞拉带来了比过去更为有利的局面。在博索纳罗执政期间,巴西不仅断绝了与委内瑞拉的外交关系,承认了胡安·瓜伊多自封的政府,还公开支持利马集团和反对查韦斯主义的极右翼势力,甚至考虑过支持美国对委内瑞拉采取军事干预。而在卢拉执政下,两国外交关系得以重建。虽然巴西政府并未承认马杜罗的选举胜利,但它也并未像其他承认埃德蒙多·冈萨雷斯胜利的区域政府那样行事。

由此情境引发的更广泛的问题是,卢拉政府将在多大程度上自主领导真正必要的举措,以促进新的多极国际秩序。巴西不仅在委内瑞拉问题上的立场摇摆不定,在其他多个其他敏感的国际政策问题上亦是如此。出于对美国和保守势力压力的担忧,巴西在“一带一路”倡议上持谨慎态度,是少数几个未加入中国这一倡议的南美洲国家之一。作为向西方势力做出的额外让步,外交部长毛罗·维埃拉甚至公开表示,如果普京前往巴西参加二十国集团峰会,他无法保证普京不会遭到逮捕。

资料图片: 费尔南多·哈达德

要理解巴西外交政策的局限性和特点,必须将其置于卢拉和巴西劳工党在当前历史时刻所处的更广泛背景之中。2002年,当针对乌戈·查韦斯的政变发生时,成千上万的委内瑞拉人走上街头,凭借忠于总统的军事力量的支持,他们击败了反动势力,将政权重新交还给了人民。相比之下,当卢拉于2017年被捕时,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实际抵抗,导致他被非法且任意拘留了580天。

虽然委内瑞拉的极右翼势力一直处于不断退缩的状态,乞求美国帮助他们的政变企图;但巴西的极右翼势力则仍处于进攻模式,只是被卢拉与非博索纳罗派精英结成的广泛联盟所遏制。

诚然,委内瑞拉的道路伴随着更大的国际孤立、政治不稳定和有限的经济成果。尽管如此,不可否认的是,从乌戈·查韦斯那里继承下来的“和平但武装”的公式赋予了委内瑞拉独立决定自身命运的主权。在巴西,卢拉和巴西劳工党的务实态度为该国带来了显著的全球影响力和相对的经济稳定,贯穿劳工党执政的整个时期。然而,这也极大地限制了民众力量在与国内外对手的长期对抗中的发挥。

至关重要的是,要记住政治不仅仅是由领导者的意志塑造的,还取决于每个时代和地点的物质条件。按照列宁的比喻,有时向前迈出的一步最终可能会倒退两步,而有时,向后退一步反而能为前进两步扫清障碍。

如今显而易见的是,卢拉的退让引发了拉丁美洲左翼两条道路和传统之间不幸的对立。就目前而言,真正的损失落在了那些梦想建立一种远离帝国主义国家长期施加霸权和侵略行为、以发展合作为基础的国际秩序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