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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鲍韶山,翻译/彭宇萱,校对/郭涵】
随着澳大利亚国内关于“奥库斯”(AUKUS)协议及政府对巴勒斯坦问题立场的争论日渐激烈,澳大利亚在亚洲太平洋地区的影响力——即部分人所谓的“软实力”——正面临着遭到削弱的风险。
8月底,美国常务副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bell)与澳大利亚总理安东尼·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就澳方与太平洋岛国新达成的警务协议进行的私下对话被曝光。在谈话中,坎贝尔表示“我们已经为你们让道,尽管走吧”。
这番话进一步加剧了各界对澳大利亚国家主权独立性的质疑,包括该协议究竟是在服务哪个国家的利益。
澳大利亚阿尔巴尼斯总理在第53届太平洋岛屿论坛期间与美国副国务卿坎贝尔笑谈
尽管澳大利亚的建制派政客在奥库斯协议和以色列问题的立场上展现出两党一致,但围绕这两个核心议题的反对声音却日渐增多。
澳大利亚的身份认同问题再度经历着“由内向外”的检视,正如在全球地缘政治格局变动的背景下,澳大利亚所在的地区正在反思自身的未来一样。在此背景下,亚洲国家正努力建构自身的身份认同和区域主权,而澳大利亚则因过分强调历史文化甚于地理因素,正面临着与亚洲地区渐行渐远的风险。
简而言之,澳大利亚面临的风险是可能进一步强化作为西方殖民势力的延伸,向亚洲寻求安全的历史地位,而非积极参与、作为亚洲的一分子为地区安全做出贡献的地位。
软实力的下滑
多项软实力指标均显示出澳大利亚的地位下滑。根据英国品牌金融咨询公司(Brand Finance)发布的全球软实力指数,澳大利亚的排名已从2015年的第6位逐步滑落至2019年的第10位,并在2023年进一步降至第14位。如果这代表一种全球性趋势,那么东南亚地区对澳大利亚整体信任度的下降也反映了该趋势。
爱德曼全球信任度晴雨表(Edelman's Trust Barometer)显示,澳大利亚持续位于表现最差的国家行列,信任度评分徘徊在1至49分(满分100分)之间,明显处于“不被信任”区间。澳大利亚媒体未能获得民众信任,得分仅为40分(满分100分),而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度最多也是不冷不热。多年来,堪培拉的不少人一直对本国在亚太地区的软实力下降感到忧心忡忡。尽管政府在促进教育交流等领域投入了大量努力与资金,但这显然并未实质性地改变澳大利亚软实力排名的持续下滑。
虽然澳大利亚软实力下降导致了诸多问题,但至今仍没有采取有效措施来遏制这一趋势。2018年,澳大利亚外交贸易部(DFAT)发起了一项关于“软实力”的评估,最终在2021年阿尔巴尼斯政府上台时被搁置。
正如时任外交贸易部常务副部长弗朗西斯·亚当森(Frances Adamson)在2020年向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作证时曾感叹,“软实力”概念的界定本就困难重重,更不用“衡量”它了,而这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提升非军事影响力的努力。澳大利亚外交贸易部的组织架构图中删除了所有关于“软实力”的相关引述,这或许清楚地揭示了,就连外交贸易部也对无法量化的内容束手无策。至于采取非军事层面的强硬措施,洛伊研究所的全球外交指数清楚表明,澳大利亚有限的外交存在进一步凸显了该国在本地区脆弱的影响力。
对于一个直面地理现实与殖民历史遗留问题的国家来说,澳大利亚在亚洲的地位仍然是一个难题。洛伊研究所最近对印度尼西亚人的一项民调发现,他们对澳大利亚的信任度从2011年的75%下降到了2022年的55%。这一趋势与印度尼西亚人对美国信任度下降的趋势相呼应。在整个亚洲,公众对美国的看法普遍呈下降趋势,而对中国持积极态度的比例则相对上升。由于澳大利亚在外交和防务政策问题上明显靠拢美国,这可能会导致针对美国的负面态度部分转移到澳大利亚身上。
今年3月在墨尔本举行的第50届澳大利亚—东盟特别峰会,最终声明删除了涉“南海军事化”内容视觉中国
从澳大利亚的角度来说,无论对“软实力”存在什么样的理解,它过去是、现在依然是这个国家的政府正在艰难作答的一道命题。
奥库斯——正在解体的既成事实?
如果澳大利亚所谓的软实力地位日渐式微,人们不禁要问,“硬实力”的策略是否已经或将如何影响局势?奥库斯无疑是向“硬实力”策略转变的最明显例证。
三年前,即2021年9月21日,莫里森政府签署了奥库斯协定,这是澳大利亚为确保其未来区域安全承诺而签署的一份标志性协议。从许多方面来说,它可以被视作过去十年来,澳大利亚更紧密地融入美国更宏观层面的亚太军事战略与野心这一长期过程的终极支柱。
奥库斯协议的核心内容在于:澳大利亚放弃了先前购买的法国制造的常规潜艇合同,转而选择从英美两国购买核动力潜艇。不出所料,作为澳大利亚历史上耗资最昂贵的国防决策,这份高达3680亿美元的巨额合同引发了广泛关注。
莫里森巧妙地将阿尔巴尼斯领导的反对党工党逼入困境,仅留给对方约七个小时来决定是否支持奥库斯协议。在全国大选前夕,工党认为他们无法承担在国防问题和对华政策上被视作“软弱”的代价。
再说,工党长期以来(除了少数例外)都珍视澳美之间的同盟关系,议会党团中的许多人都积极支持澳大利亚成为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国防与安全同盟伙伴。早在2011年12月,来自工党的总理朱莉娅·吉拉德就同意美方扩大在北部达尔文市的驻军轮换规模,这份协议为美国军事力量在澳大利亚的持续扩张奠定了基础。
实际上,正如《澳大利亚金融评论报》(2023年7月30日)指出,“自二战以来,美国在澳大利亚领土上的永久性军事存在规模已达前所未有,并且还在加速扩张”。如《华盛顿邮报》形容,澳大利亚正被打造成美国对亚太地区发动军事干预的“跳板”,因为美军正在该国增加武器弹药的储备。
安德鲁·福勒(Andrew Fowler)在最近出版的新书《被核平:击沉澳大利亚主权的潜艇丑闻》(Nuked: The Submarine Fiasco that Sank Australia’s Sovereignty)中提到,美方对于澳大利亚似乎正在摆脱美国的影响力轨道、尝试与法国达成安全协议的做法感到大为不满,并果断地采取行动来破坏这种可能性。莫里森和工党反对党都十分容易受到美国方面的施压。福勒对莫里森进行了猛烈抨击,写道:
“一手促成了澳大利亚外交政策重大转向的人却是一位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他过去曾是一名旅游业市场营销经理,从未接受过战略或外交事务的培训,但在保密和欺骗方面相当有天赋。”
无论如何,当时澳大利亚政治和国防领域的建制派已经将接纳奥库斯协议视作既成事实。在两党的支持下,此举无疑是对美国亚太军事规划朝一体化方向发展的一次推进与深化。就算工党对此有所顾虑,但面对即将到来的选举,政治上的考量限制了该党的行动空间。
2023年3月,美国、英国、澳大利亚三国领导人在圣迭戈官宣奥库斯三边安全协议视觉中国
奥库斯协议官宣之初,批评声显得微不足道,可能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提前预知且轻而易举的胜利。然而,接下来的3年里,批评的声音逐渐增多。随着更多相关细节的浮现——或者缺失——公众对奥库斯的讨论开始缓慢升温,人们开始对这一决定的合理性提出质疑。
围绕奥库斯协议是否会损害澳大利亚的国家主权,以及该决定在国防战略领域究竟有多少实质意义,各方展开了激烈争论。在实际操作的层面,舆论对美国是否有能力如期交付潜艇产生了严重怀疑。无论如何,这种延误都会导致各界高度质疑这个关于军事装备的决定所引发的战略依赖。在地区层面,人们对于太平洋地区的无核化正在遭到破坏的风险流露出隐隐的担忧。包括印尼和马来西亚在内,部分东南亚国家已经公开表示担忧,即奥库斯协议可能加剧军事紧张与区域不稳定,而不是缓和紧张的局势。
迄今为止,澳大利亚政府与反对党不顾公共舆论的担忧,加码支持奥库斯协议。这些舆论质疑是否会最终影响到政府的决策还有待观察,尽管仍然有大量的制度层面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很难在短期内调整方向。
无论如何,澳大利亚对美国主导的亚太安全框架的坚定承诺——加入奥库斯协议就是其体现——加剧了亚洲国家的不安,尤其是这样做对地区稳定产生的影响,并对澳大利亚未来在维护亚洲安全与稳定中扮演的角色产生了怀疑。
加沙的种族灭绝
如果说有哪个国际问题在澳大利亚与其他国家(尤其是东南亚国家)之间制造了更大的分歧,那一定是加沙的种族灭绝问题。根本不需要重复自2023年10月以来在加沙地带发生的一系列悲惨事件就能注意到,澳大利亚政府采取的立场与地区国家的立场大相径庭。
面对全球日益严重的关切和对以色列行为的谴责,澳大利亚政府的立场被描述为含糊其辞与反应迟缓。澳大利亚政治建制派在机构层面形成的肌肉记忆就是其官方立场要与美国的保持一致。
过去几个月以来,因为拒绝谴责以色列而导致日益发酵的民间愤怒,澳大利亚政府不得不调整严重亲以色列的立场,开始就实现停火的必要性发表温和的批评言论。这种适度的话语调整并不能掩盖一种可能性,即澳大利亚已经在加沙种族灭绝问题上一意孤行地违反了所承担的国际法义务,更有甚者,通过向以色列提供军事装备部件,澳大利亚实际上助长了这场种族灭绝。澳大利亚政府对加沙种族灭绝事件的沉默和姗姗来迟的口头谴责,与本区域许多国家的立场形成对立。
马来西亚毫不保留地谴责以色列的行为,印尼谴责以色列拒绝“两国方案”,东盟各国外长也同样谴责了以色列的暴行。而澳大利亚政府模棱两可的表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他的亚洲邻国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太平洋的副警长
在太平洋岛国论坛会议结束之际,澳大利亚与相关岛国签订了一项新的警务合作协议,而澳大利亚的主权范围与“机构权限”也遭到了质疑。一名新西兰记者拍到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向美国常务副国务卿坎贝尔介绍这份协议。坎贝尔当时在镜头前称赞阿尔巴尼斯:“我们已经给你们让道,尽管走吧。”
这起事件促使澳大利亚前驻华大使芮捷锐(Geoff Raby)撰文指出,最近发生的事情提醒世人,澳大利亚就是美国的“副警长”。如果澳大利亚没有采取行动谈成那份警务合作协议,美国人很有可能会全面接管相关工作。坎贝尔对阿尔巴尼斯的讲话清楚地表明,美国人之前就向澳大利亚驻美大使陆克文(Kevin Rudd)提出了这件事,意味着美国人计划采取行动。而陆克文向坎贝尔保证,没有必要那么做。
澳大利亚与太平洋岛国之间的关系历来就带有殖民主义者的居高临下以及一种“慵懒的漫不经心”态度。澳大利亚往往只在必要时采取行动。即便如此,他们挂在嘴边的“一家人”与现实中从未落实的发展承诺往往令太平洋岛国深感失望。西方国家未能兑现承诺、在气候变化问题上采取行动(这是关乎太平洋岛国生存的问题),更是往伤口上撒盐。无论如何,尽管最近双方达成了警务合作协议,一些太平洋岛国的领导人依然质疑这份协议的诚意,他们担心可能会在违背自身意愿的条件下,被澳大利亚拖入大国竞争的旋涡。
处于危机中的身份认同?
过去十年来,澳大利亚的软实力一直在衰退,也许开始的时间要更早。外交贸易部认识到了这一点,从2018年起开始调查这种滑坡。到2020年,调查在没有得出明确结论的情况下草草结束。同一时期,澳大利亚的政策重心似乎进一步地偏离了“软实力”的层面,无论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
尽管美国通过《军力部署协议》(Force Posture Agreement)扩大了在澳大利亚的驻军权利,但美国始终担心澳大利亚可能会渐行渐远,并果断采取行动搅黄了法国与澳大利亚之间签署的潜艇合同。奥库斯协议就是美国主导的替代方案。
当地时间9月21日,美日印澳举行“四方安全对话”领导人峰会IC Photo
2021年9月,奥库斯协议在几乎没有遭遇反对意见的情况下诞生。然而,3年后,在前总理、外交部长们、各类政治与民间意见领袖的带领下,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大。当莫里森说服阿尔巴尼斯支持这一安排时,人们也许以为协议已经是既成事实,但现在看来并没有那么确信无疑。
随着国内担忧的逐渐显现,奥库斯协议造成地区局势朝不稳定的方向发展,也令周边邻国感到担忧。澳大利亚与亚洲国家对加沙大屠杀的不同回应鲜明地反映了双方之间的观点差异。亚洲人口最多的几个国家一直以来都在谴责以色列的暴行、对平民与民用基础设施的攻击;与此同时,澳大利亚紧随华盛顿的步伐,自2023年10月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澳大利亚最近与太平洋岛国达成的警务协议也带有主权从属的意味,仿佛澳大利亚是在美国的许可下,才“尽管走吧”。
澳大利亚非但没有被视为地区安全稳定的参与者和贡献者,反而有可能被明确定义为一个听命于华盛顿的殖民主义入侵者。奥库斯协议撕开了历史上从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澳大利亚政治建制派对以色列种族灭绝行为保持了拙劣的沉默,更是在伤口上撒盐。而与太平洋岛国达成的警务协议则凸显了澳大利亚对美国优先关注事项的服从:“谢谢你们的让道,库尔特。”
公共舆论中不断延烧的批判性回应反映了一场斗争,这场斗争不仅仅关乎澳大利亚的身份认同,也涉及澳大利亚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以及同亚洲的关系。澳大利亚能否挣脱历史的枷锁,摆脱一种焦虑与恐惧(正是它们束缚了澳大利亚同本地区的关系以及对寻求跨大西洋保护国的渴望)?澳大利亚能否找准身为一个亚洲国家的定位,还是会在文化和殖民主义根基的怀抱中寻求安慰,从而与自身的地理定位渐行渐远?
澳大利亚的政治建制派已经形成了种种本能与肌肉记忆。数十年来同华盛顿体制的交融更是加深了这一点。然而,越来越多的公众开始质疑这种明显的主权让渡,他们要求澳大利亚少扮演一点“副警长”的角色,而是更多地成为一个不再听从美国或英国发号施令的独立国家。
随着21世纪的发展,澳大利亚面临着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它是否能想办法摆脱焦虑或恐惧,成为一个亚洲国家,还是继续身为亚洲的入侵者,试图从该地区“瓜分自己应得的一份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