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薛凯桓】
按道理，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任期应该在2024年5月21日届满。但由于乌克兰仍处于戒严时期，无法举行选举，泽连斯基在任期结束后仍将继续掌权。
遥想当年就职时，意气风发的泽连斯基曾承诺要为乌克兰带来和平，铲除腐败的精英阶层，并称自己只会担任一届总统。但现实是残酷的，现在俄乌冲突长期化、僵持化，乌克兰国内政治饱受腐败困扰，而泽连斯基也被反对派指控为独裁者并声称他“篡权”。
显然，泽连斯基的做法不仅与自己选举时的承诺背道而驰，更是完全不符合西式民主的标准。在5月21日过后，泽连斯基的继续执政会给他本人和乌克兰带来哪些变化？泽连斯基的“连任”会改变如今的东欧局势吗？
法律问题
首先，泽连斯基继续执政是一个严重的法律问题。
根据乌克兰宪法的规定，现任总统的任期应持续到下一届总统就职为止。尽管宪法允许在戒严期间不授予最高拉达选举权，但宪法文本中并未明确指出在戒严期间不得举行总统选举。
鉴于乌克兰总统的任期为五年，2024年5月21日将是泽连斯基总统任期届满的日子。他本应在那时将权力移交给新当选的总统，但泽连斯基以戒严期间无法举行总统选举为由，拒绝举行选举并产生新一届总统。
在乌克兰独立后的短暂历史中，也有过最高拉达议长成为代总统的先例。2014年，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在颜色革命中逃离。在他离开后，议长奥列克桑德拉·图尔奇诺夫成为代总统，随后将权力移交给在总统选举中获胜的波罗申科。
然而，泽连斯基并不支持这一方案。现任议会议长、亲泽连斯基的人民公仆党成员鲁斯兰·斯特凡丘克也无意竞选总统，他公开表示支持泽连斯基在选举前继续担任代理总统。
不过，质疑泽连斯基合法性的声音也不小，包括“人民公仆党”的一些党员。人民公仆党领袖之一的达维德·阿拉卡米亚也公开表示，俄乌冲突之初的政治共识已经瓦解，总统换届刻不容缓。鉴于“人民公仆党”内部的分歧日益加深，泽连斯基的反对者可能会在5月21日后试图组成议会联合阵线，以迫使总统将权力移交给新议长。
乌克兰宪法法院原本可以解决这一争端，但泽连斯基的总统办公室不愿意让宪法法院介入。首先，这样的举动可能会被解读为泽连斯基的幕僚团队也怀疑他的合法性。其次，泽连斯基与宪法法院法官因抵制反腐败立法而长期存在分歧，泽连斯基团队怀疑宪法法院的“公正性”。
2021年，喜剧演员泽连斯基以73%的选票获得压倒性胜利（路透社）
但归根到底，乌克兰宪法的模糊措辞是乌克兰政坛目前严重分歧的原因之一。乌克兰司法部长丹尼斯·马柳斯卡最近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就表示，关于战时总统任期的宪法规范“制定得如此模糊，以至于任何想要成为独裁者或散布阴谋论的人，都可以从中找到自己的依据。”
马柳斯卡表示：“我想问（宪法）的作者和制定者，这里面是否有些地方不够清晰。我怀疑这是由于缺乏技术和疏忽大意造成的。”他解释说，在90年代中期制定乌克兰宪法文本时，其作者甚至无法想象乌克兰会真正陷入战争，因此显然没有对相关条款给予足够的重视。
在了解相关文本后，笔者大致推测出了乌克兰宪法起草者的两重目的：首先，他们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权力的无序化，防止在乌克兰内部形成“权力真空”。这就是为什么乌克兰宪法明确规定，总统的任期应持续到其继任者就职为止。
其次，乌克兰宪法还规定，禁止现任总统将其权力移交给其他人和机构，这是为了防止任何政治实体在危机情况下直接篡夺权力。为此，乌克兰宪法的起草者决定在宪法中列入禁止战时议会选举的条款，以进一步巩固最高拉达的地位。
因此，泽连斯基能够以“未能选出合法的当选总统”为由继续担任总统，直到他的继任者在合法选举中被选出。即使有人质疑他的做法，他也可以依据乌克兰现行的戒严法律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该法律明确规定，在戒严时期禁止修改宪法、举行全乌克兰和地方公投以及任何总统、议会或地方选举。乌克兰中央选举委员会正是依据该法律规定，声称“没有理由”进行总统选举。
但关键在于，宪法是一个国家的根本大法。乌克兰宪法也规定，当宪法与下位法律法规相冲突时，宪法的效力高于一切。泽连斯基以戒严法律为自己开脱的行为，甚至可能构成违宪，而反对派也正是以这个理由指控泽连斯基。
诱人的权力
为何泽连斯基不愿举行选举？这背后的原因相当复杂。
去年秋天，有“知情人士”透露，泽连斯基和他的团队担心，随着他的总统任期即将结束，俄罗斯方面将开始炒作泽连斯基政权“非法”的话题，并会利用他不愿举行总统选举这一点来攻击他“篡夺权力”。
在这种情境下，按时举行总统选举似乎是一个先发制人、回应俄罗斯的有力手段。因此，泽连斯基曾宣称会按时举行选举，西方的一些政界人士在访问基辅时也声称泽连斯基会这样做，美国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和欧洲委员会议会大会主席提尼·科克斯就曾发表声明力挺泽连斯基。泽连斯基随后表示，如果西方能为选举提供资金并派遣观察员，他准备举行选举。
“我不希望人们对权力抱有执着的态度，”他说道。
早在2019年就承诺不会竞选第二个总统任期的泽连斯基，在2023年10月接受罗马尼亚媒体采访时，提出了自己参与总统选举的“特别方案”：如果选举在俄乌冲突结束前进行，他就会参选；如果选举在冲突结束后，他就不会寻求连任。总的来说，当时的情况似乎表明乌克兰当局确实在积极筹备选举，但最终的决策权还是在泽连斯基手中。
然而，随后情况发生了变化。2023年10月底，乌克兰一百多个非政府组织（NGO）签署了一份联合声明，呼吁乌克兰当局在戒严期间不开展竞选活动。随后，泽连斯基声称乌克兰社会也明确反对举行选举。乌克兰当局通过“社会学测量”认为，大多数乌克兰人反对在战争结束前举行选举。
泽连斯基还列举了乌克兰人反对选举的几个原因。首先是安全问题，在乌克兰后方持续受到俄罗斯导弹和无人机袭击的情况下，竞选和投票的安全难以保障。其次，在冲突时期举行选举会把数十万乌军士兵排除在选举之外，而这些士兵“正是因为他们的服务，这些选举才得以举行”，这违背了“民主原则”。第三，数百万乌克兰难民如何投票的问题仍悬而未决。最后，泽连斯基表示，政府应该将最后的积蓄用于军队，而不是在后方花费数十亿格里夫纳来组织选举。
泽连斯基继续留任，声称是“不希望人们对权力抱有执着的态度”（ AP Photo）
2023年11月6日，泽连斯基正式推翻了先前要按时举行总统选举的表态，称“现在不是选举的时候”，并称任何炒作选举话题的人都是“不负责任的不稳定分子”。关于乌克兰是否会按时举行选举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但泽连斯基的这个表态也立即引发了激烈的反弹。泽连斯基的主要对手、前总统波罗申科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攻讦泽连斯基。泽连斯基的一些前政治盟友也对此发表了看法。前最高议长德米特罗·拉祖姆科夫声称，泽连斯基应该让出权力给议长。前“人民公仆”议会议员奥列克桑德尔·杜宾斯基（此人目前正因“叛国罪”接受乌克兰司法机构的调查）则直接指责泽连斯基篡权。
今年2月，有乌克兰媒体报道称，乌克兰反对派人士准备就泽连斯基的任期问题向司法机关提起诉讼。乌克兰总统办公室则声称要诉诸宪法法院，请求这个唯一有权系统解释宪法和立法条款的机构回答在戒严状态下是否可以举行总统选举，以及泽连斯基在五年任期结束后是否可以继续担任总统，是否应“被视为合法总统”等问题。
但事实上，乌克兰宪法法院表示从未收到过这份上诉。实际上，乌克兰宪法法院因人手不足而无法正常履行其职能，在应该履职的18名法官中，只有13人在正常履职。换言之，泽连斯基及其团队正是利用了宪法法院无法履职的“好时机”，采取了拖延战术，力求将“连任”变为既定事实。
显然，泽连斯基及其团队不愿放弃权力，这是他们不愿举行选举的根本原因。
俄罗斯因素
自三月起，俄罗斯频繁地在各种场合宣扬“泽连斯基即将成为非法总统”。3月22日，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俄罗斯常驻联合国代表瓦西里·涅边贾对此事表达了强硬立场。他说：“基辅的独裁者决定不举行总统选举，显然是因为害怕输掉选举，这一行为违反了乌克兰宪法，会使他从5月21日起变得非法。”
与此同时，俄罗斯的脱口秀节目、电报频道和媒体大肆炒作泽连斯基是“非法总统”的论调，将他描绘为“篡位者”、“冒名顶替者”、“非法”和“过期”的总统。上周，今日俄罗斯的电报（Telegram）频道发布了一段视频，对泽连斯基进行了猛烈的嘲讽，并宣称：“取消选举并不能让你成为国王，你还是那怪物的仆人。”
然而，与这些宣传口径不同的是，俄罗斯对泽连斯基“合法性问题”的官方立场相对模糊。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在4月份曾表示：“我们将分析局势，以明确我们的立场。”然而，4月12日，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在与俄罗斯总统普京会面后向记者透露：“他们说，也许5月21日之后会出现一种情况，据他所说，届时乌克兰总统的权力将变得非法，他将失去履行职权的能力。”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俄罗斯不会与“非法总统”达成任何妥协，这可能表明俄罗斯正在认真考虑宣布泽连斯基为乌克兰的“非法总统”。俄罗斯将泽连斯基列入通缉名单的行为也证明了这一点。对此，乌克兰也进行了反击。在普京就职典礼的前一天，即5月6日，乌克兰外交部表示：“弗拉基米尔·普京当选俄罗斯联邦民选合法总统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俄罗斯推动“非法总统”的议题可能有两个目的。
首先，它旨在让乌克兰的西方盟友对乌克兰领导层的合法性以及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的生存能力产生怀疑，并将这一问题引入西方国家的政治议程中。俄罗斯的目的很可能是让泽连斯基的“合法性”问题逐渐成为西方主流舆论的一部分，这将导致西方政坛对乌克兰的厌倦并拒绝继续提供援助。
其次，它希望让乌克兰社会主动怀疑泽连斯基的“合法性”，从而进一步撕裂乌克兰社会，削弱乌克兰人的“战争意志”。不得不说，俄罗斯选择的时机非常微妙。在泽连斯基即将“到期”之际，乌克兰的新动员法生效，俄军向哈尔科夫发起了进攻。由于俄军不断袭击乌克兰的能源基础设施，乌克兰城市和村庄面临停电的困境。乌克兰人的心理防线正处于脆弱的时候，更容易受到俄罗斯宣传行动的影响。
更大的问题在于，泽连斯基本人也乱了阵脚。乌军前最高长官扎卢日内被解雇的事件动摇了乌克兰公众对泽连斯基的信任。自此之后，泽连斯基开始使用老生常谈且缺乏说服力的话术，指责有人企图“动摇军心”。他声称乌克兰存在被“颜色革命”的风险，并暗示任何质疑其合法性的言论都是“敌人破坏国家稳定的阴谋”。其幕僚甚至想要在乌克兰禁用电报（Telegram）APP以防止“不当言论传播”。
泽连斯基的言论充满了讽刺意味（乌克兰现政权正是通过“颜色革命”上台）。“公正的总统选举”长期以来一直是西方及乌克兰当局引以为傲的成就之一，他们常常以此声称自己“有别于俄罗斯、白俄罗斯”并自诩民主。现在乌克兰当局和泽连斯基自己打脸，即使他们再怎样试图掩盖事实、试图保住“民主”的遮羞布，也足以在乌克兰社会和政治精英中引起巨大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