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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殷之光】

随着马斯克与英国政府口水战的升级,爆发自英国南港镇(Southport)的反移民和反穆斯林示威者抗议活动还在继续。

坐落在英国北部海岸线边的南港镇,位于利物浦北面30公里。根据2021年英国的人口调查,小镇总共有近95000名居民。按照人口规模来算,南港镇着实不大。但即便如此,南港镇已经是在英格兰西北部利物浦地区第三大人口聚居地了。

当地时间2024年8月10日,英国伦敦,在“反对极右翼——全国抗议日”期间,抗议者举着标语牌游行。上周发生了一系列反移民抗议活动和随后的反抗议活动,主要发生在英格兰,绍斯波特发生的致命持刀袭击引发了广泛的骚乱。视觉中国

南港镇的辉煌是在维多利亚时代。1848年,南港镇正式通了火车。作为一个毗邻利物浦与利兹这两个工业与贸易中心的海滨小镇,南港很快也成为了旅游胜地。在英殖民帝国的历史上,南港镇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充其量它是寇松侯爵(Lord Curzon)政治生涯起步的地方。1886年,27岁的寇松作为保守党代表,在南港获胜,成为南港的国会议员。1899年,寇松正式成为印度总督后才正式卸任南港议员。

今天的南港镇就像许多的英国小镇一样,基本保留着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样子。除了一条主要商业街之外,镇上绝大部分都是红砖黑顶的两层联排小楼。这便是英国在帝国鼎盛时代,绝大部分工人阶级能够负担得起的居所。而随着北方工业城市在20世纪中后期的急速衰落,南港也逐渐沉寂了下去。

政治上,南港在过去近150年里始终是保守党与自由党的天下。在刚刚过去的2024年大选中,工党破天荒地首次以38.3%的选票获得了多数席位。紧随其后的是获得了25.4%票数的保守党,以及新成立但却获得了16.4%选票的英国改革党(Reform UK)。英国改革党是英国独立党前党魁奈吉尔·法拉奇(Nigel Farage)在退欧之后建立的新党,由先前的退欧党(Brexit Party)改名而来。虽然南港在2016年的退欧公投中,以51%左右的微弱优势选择了留在欧盟,但是“退欧”及其所代表的那种对现状的不满,却始终在南港一部分居民心中挥之不去。

就是这个仿佛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在2024年7月29日成为了当代英国一场巨大骚乱的导火索。

那天正午时分,一名卢旺达移民的孩子,拿着刀闯进了南港镇哈特街上一所社区活动中心的舞蹈教室里,开始无差别地攻击里面的孩子。在这场残酷的屠杀中,6岁的必比·金(Bebe King),7岁的艾尔西·斯坦康比(Elsie Stancombe)当场死亡,9岁的爱丽丝·达·西尔瓦·阿古亚(Alice da Silva Aguiar)一天之后因为重伤不治在医院里过世。

惨案迅速传遍了全英,并在第一时间激起了一大波阴谋论与虚假信息的浪潮。在惨剧发生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一个有四万多粉丝的X账户就发帖宣称,凶手名字叫“阿里·阿-沙卡提(Ali Al-Shakati)”。后来,虽然英国官方公布,嫌疑犯是一名叫做艾克塞·茹达库巴纳(Axel Rudakubana)的卢旺达移民后裔,出生在卡迪夫,现年17岁。

当地时间2024年7月30日,英国绍斯波特,南港伊斯兰社会清真寺附近发生了一起致命的儿童持刀袭击事件,骚乱发生后,抗议者在防暴警察站岗时点燃了大火,浓烟滚滚。视觉中国

然而,这些迟到的消息并没能起到太大作用。凶手是近些年乘着小舢板,偷渡到英国的穆斯林移民的消息迅速散播开来,并在网上引发了强烈的反穆斯林和反移民情绪。其中,法西斯主义团体“英格兰保卫团(English Derfence League)”反应最为激烈,并组织了多场针对清真寺的暴乱活动。在后来的报道中,英国主流媒体也将这则网上发布的不实信息,视为引发英国大规模反移民暴乱的直接诱因。

号称凶手是“Ali Al-Shakati”的信息,最初据说来自一个自称“Bernie(@Artemisfornow)”的X账号。账号用了一位中年白人长发女性作为头像,背景图片则是一个以蓝天为背景的醒目警示标,上面写着——“好奇心推动人前进”(curiosity moves you forward)。根据虚假账号检测网站“机器人哨兵(Bot Sentinel)”显示,该账号活动正常,应当是真人持有。

最初,“Bernie”分享了一则从LinkedIn上的帖子截图,发帖人声称自己是“案发现场两名孩子的父亲”,指认凶手是一名“移民”,并借此号召要“彻底关闭边境”。

转发该贴的“Bernie”又添加了许多细节。例如凶手的名字叫“Ali Al-Shakati”,在“军情六处的监视名单上”,而且“利物浦精神健康服务部门也了解这个人”,同时该凶手“是去年坐小舢板来到英国寻求庇护的难民”。

这些消息看似非常相似,却经不起推敲。其中最明显的漏洞就是,英国负责监控国内恐怖活动的部门是军情五处,而非在大众娱乐媒体中露脸程度最高的“军情六处”(MI6)。

很快,这则虚假信息便在X上迅速被一些自命的“新闻媒体”转载,其中一个叫做“第三频道现场”(Channel3 Now)的账号在对事件的报道中,便将凶手指认为“Ali Al-Shakati”。有趣的是,这个自媒体的注册与运营地址在巴基斯坦与美国,上面更是充斥着大量无法证实来源的报道与内容良莠不齐的评论文章。

在2016年时,“第三频道现场”还叫做“搞笑时刻”(Funny Hours)。在其改称“第三频道现场”之前,还短暂叫过“Fox3News”(福克斯三新闻)这个名字。但是,这并不影响这篇报道在社交媒体上的病毒式传播。实际上,惨案发生之后3个小时内,“Ali Al-Shakati”这个名字便在X上被18000多个账号共提及了超过3万次。其中,一个叫做“终结觉醒”(End Wokeness)的账号也积极对报道进行了转发,该账号共有280万粉丝。

不难发现,无论是发布消息的“Bernie”,还是进行“深入报道”的“第三频道现场”,或是之后引发病毒式传播的诸多X账号,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对“觉醒文化”(Woke culture)深恶痛绝。

以“Bernie”为例,她的帖子表达了反对政治建制派、反共、反华、反移民、反新冠防疫政策、反疫苗、反LGBTQ、反环保运动、质疑全球变暖、推崇极端个人自由的基本特点。在她看来,无论是英国工党还是保守党,都是一群不顾民众死活的“全球主义分子”(globalist)。他们不顾“本地人”死活,会为了建制派集团利益,引入移民谋利,利用政府去侵害个人自由。这基本就是目前欧美反觉醒文化的基本画像。

无论是在媒体还是学术写作中,我们都时常不假思索地将“Bernie”叫做“右翼民粹主义”。他们对移民、对个人自由的态度,或多或少符合我们对传统“右翼”的定见。他们对西方当代自由主义左翼推崇的性别身份政治、环保等议题的强烈反对,加上他们对社会主义宗教般的厌恶,也似乎确证了这种简单的左右二分。然而,他们那种强烈的反“全球主义”、反建制派的态度,似乎也不能与西方议会政治中居于议会右侧,推崇自由市场的传统右翼党派划上等号。

实际上,今天西方“反觉醒文化运动”的兴起,更像是对西方传统议会政党政治失能的自然反应。过去,人们耳熟能详的一种定见是,议会民主制度虽然不完美,但它却是人类已知最有效的制度模式。它以多党竞争的模式来调和分歧,以轮流执政的规则来选贤任能,以三权分立舆论监督的程序来保障正义、保持社会活力。在这些假定基础上,人类对政治组织的探索只需要不断去“完善”这种议会民主制度。

2020年“种族觉醒”达到高潮。图为2020年年中持续半个月之久的BLM(黑命贵)占领纽约市政厅运动。黄色牌子上用英文写着“美国从来不伟大,我们要推翻这个制度”,左侧的牌子上写着“这个制度对年轻人来说没有前途,革命才有前途。”网络图片

这种根深蒂固的政治偏见,甚至在“反觉醒文化运动”中也不难见到。例如,他们相信,传统议会政党不管自称是什么,都是为既得利益者服务的一丘之貉,只有诸如英国脱欧公投那样的直选才是真正“民主”意志的体现。传统的新闻媒体被“全球主义者”掌控,只有真正“独立的媒体”才值得相信。由“全球主义者”掌控的政府更是对民主的背叛,它们仅仅是“建制派”的共谋与傀儡,只有相信自己才是唯一的出路。

不难看出,无论是传统西方的自由主义政治,还是今天的“反觉醒文化运动”,其认识论基础都是对个人主义的迷信。这种认识强调,原子化的个人是政治与社会的基本组成单位。原子化的个人像一颗颗不可再分的硬球,社会则是这一颗颗硬球的集合。传统的西方自由主义政治假定,原子化的个人包含了许多“不可分割的权利”。

从这个角度来看,社会的构成是权利的让渡与碰撞。而理想化的政治,则是尽可能地通过制度化的规则,调和权利让渡与碰撞过程中产生的冲突,进而整合、协调、分配这种“不可分割的权利”。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对“个人”进行规训和管制,这便构成了以“治理”为基本任务的政府。

如果说西方议会政治是在试图通过制度化的方法,尝试为上述那种个人自由的政治假设续命的话,那么“反觉醒文化运动”则是将个人自由彻底拿到了自己手里。它根本上是西方个人自由主义政治的自然产物。无论是强调“白人至上”、还是“文化保守主义”、或是“本土主义”、乃至“纳粹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帝国主义”,这类虚假意识形态充满中心主义色彩。无论是强调“(我们)种族”、“(我们)文化”、“(我们)国家”、其本质上都能还原到以“我”为中心的极端个人主义。

不可否认,个人主义在西方的历史语境下,一度将饱受宗教与封建宗主压迫的西方社会解放了出来,曾扮演过带着西方社会“通往自由”的角色。然而,我们也不能否认,这种对原子化个人的绝对迷信,也蕴含了不可忽视的黑暗面。孤独、排他、自利、多疑、自傲、乃至盲信,都是这种个人主义政治与文化中不可避免的劣根性。换句话说,今天的“反觉醒文化运动”,与其将其称作“右翼民粹”,不妨叫它为极端个人主义政治在不同西方国家的当代表现。

“反觉醒文化运动”在今天的出现,就像是西方个人主义政治悖论的一个具象化体现。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政治无法保证政党能够有效代表其民众,这类政党的代表性问题被一个又一个碎片化的“任务”掩盖。

马斯克对“觉醒文化”大加批判,将其描述为对“现代文明”的威胁,并称他此前收购推特就是为了对抗“觉醒文化”。视觉中国

其中最大的“任务”是经济发展。因此,当这些国家可以通过对外殖民、或是金融扩张的模式,最大程度上赎买民众的满足感时,代表性问题被暂时搁置起来。而一旦经济发展遭遇周期性衰退,且原有的经济扩张发展模式无法缓解这种衰退带来的重负时,社会冲突便开始出现。成立新党、继续将社会以不同利益诉求进行细分,或是抛出新“任务”,暂时掩盖代表性断裂的危机,则是常见的政治手段。

今天困扰英国乃至整个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移民问题,便是在这种周期性经济衰退背景下,被作为一种暂时遮蔽议会政党代表性断裂危机的虚假意识形态。统计表明,在1997年布莱尔领导的新工党上台时,仅有3%的公众将“移民”作为其关心的重要议题。而到了2016年卡梅伦领导的保守党宣布进行退欧公投时,这个数据已经攀升到了48%。无论是工党还是保守党,都顺势将移民问题作为吸引选民的重要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两党虽然都积极推动收紧移民政策,但是却少有人提到,触发20世纪90年代移民浪潮的关键事件——西方对亚非拉国家的军事干涉,以及针对全球推动的新自由主义改革,则是在欧美国家主要议会政党所共同支持与积极推动下才得以成为现实。

这一时代的欧美国家一方面通过军事干涉,带附加条款的经济援助,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铺平了道路,也“创造”了大量的难民,创造了从全球南方向全球北方大规模的经济移民;另一方面,无论是哪一个政党执政,英美国家都积极推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打击工会,推动公共服务业私有化,以降低成本为目的引入便宜的移民劳工,并向发展中国家进行制造业产业转移。

这在短时间内造就了经济高速发展、生活成本降低的繁荣假想,但也埋下了资源高度集中,贫富分化严重,以及产业工人大量失业的社会问题。今天,参与到反移民暴乱的人有大量无业青年,他们既是英国足球流氓“队伍”的主力,也是反移民、反同性恋的“积极分子”。他们的父母不少就是原先遍布英格兰北部与威尔士的钢铁工人、矿工、制造业工人。从这个意义上,资产阶级政党不仅在贩卖,更是主动发明了绞死自己的绳子。

虽然由南港惨案引发的反移民暴乱并未达到先前预告的规模,但反移民与反-反移民的冲突在英国也正式从网上的嘴仗,转移到了物理空间中的对抗。个人主义政治的撕裂,随着“觉醒文化运动”与“反觉醒文化运动”的加剧,也蔓延到政治与社会生活的多个层面。

在美国,我们看到了特朗普的当选;在英国,我们看到了退欧;在德国,我们看到了德国选择党的崛起;在法国、荷兰、比利时、意大利、西班牙,我们看到了反欧盟、反全球化的政治力量开始迅速取得显著影响。这种思潮的出现,并不能调和社会矛盾。相反,还会作为一种顽疾,不断加剧社会层面的根本分裂。他们当中,也许表现出的政策主张有所差别,甚至也不乏有希望与中国加强接触的声音。但是,必须认识到,这些极端个人主义语境下的政治产物,都不约而同地从自身视角出发,将中国视为“种族纯洁”、“行政高效”、“反同性恋”的“典型”。

中国的现代化与发展必然不能被强行塞到这种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反觉醒文化”话语中。今天英国以及整个西方社会所发生的一切,无一不在提醒着我们,必须跳出个人主义、霸权中心主义认识论迷障,探索自主性知识体系,以此来理解中国现代化发展经验、理解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理解我们的历史与现在,并在此基础上,去构想一个真正不同的人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