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此时此刻的世界,战火燃烧,舆论同样也在陷入激战,孰正孰邪孰是孰非,各执一词。
例如,国际刑事法院5月20日就以色列总理及国防部长涉嫌战争罪申请逮捕令,以色列有高级官员宣称,“把一个决心保卫本国不受恐怖袭击的、民主国家的领导人同一个嗜血恐怖组织的领导人相提并论,是对正义的严重歪曲和公然的道德败坏。”抗辩逻辑令人咋舌,但在以色列支持者眼里甚是正确。
巧了,前几天发布的《中俄联合声明》有个很重要的一条,叫做“共同弘扬正确的二战史观”:
“双方将继续坚定捍卫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成果以及载入《联合国宪章》的战后世界秩序,反对否定、歪曲和篡改二战历史。双方指出,必须进行正确的历史观教育,保护好世界反法西斯纪念设施,保护其免遭亵渎或破坏,严厉谴责美化甚至妄图复活纳粹主义和军国主义行径。双方计划于2025年隆重庆祝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和苏联卫国战争胜利80周年,共同弘扬正确的二战史观。”
为什么在当今世界,我们仍然需要回顾几十年前的二战,并且要进行正确的历史观教育?
因为正确的历史观,就是正确的世界观。
我们当今世界的基本框架仍然来自于二战胜利的成果,而我们当下所面对的问题,其中很大一部分,也都来自于二战期间的遗留问题,特别是对纳粹及其意识形态的清算,未得到解决。学习和理解二战历史,培养正确的史观,除了记录和纪念之外,也在于正确理解当下发生的一切。
“去纳粹化”的“纳粹”在哪里?
错误的二战史观会带来什么?我们可以从一个最近的例子说起,那就是乌克兰的纳粹问题。
在俄乌冲突中,“去纳粹化”是2022冲突爆发的一个原因。但是俄乌冲突不是从2022年开始的,乌克兰的纳粹问题也不是普京无中生有编出来的,而这一从时间和空间上看似与我们中国相距甚远的问题,其实也是有着密切联系的。实际上早在2021年,我就在观察者网上发过一篇相关文章《这篇“反华宣言”,跟百年前的一群乌克兰纳粹流亡者有关》。
简单来说,我的那篇文章讲的是这样一件事:
在苏联成立之后,一群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者一直在苏联和波兰进行着恐怖主义活动,意图建立由自身主导的乌克兰国。这些人的首脑,就是班德拉——一个在2022年之后被频繁提起的名字。而在二战爆发之后,这些极端分子与纳粹德国合作,在东欧帮助纳粹德国建立傀儡政权,屠杀各地民众,镇压反抗势力——比如著名的沃伦大屠杀,就是他们的手笔。
1943年乌克兰纳粹分子在波兰进行的屠杀
在纳粹德国战败之后,这些乌克兰纳粹分子本来应该被彻底清算的,但由于冷战开始,西方各国把反共摆到了比反法西斯更重要的地位,于是纳粹余孽们又找到了新的市场。
这些乌克兰流亡者洗白了自己的纳粹身份,把自己包装成了反抗苏联暴政的自由斗士民族英雄,开始逐渐在西方特别是美国登堂入室,取得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在美国的扶植下,这些乌克兰纳粹一方面在西方各国国内进行着反苏反共宣传,一方面也和世界各地的反共组织合作,参与了各种对共产主义政权的颠覆活动。
1983年,里根在白宫会见“洗白”后的乌克兰纳粹流亡者
那么你猜冷战结束之后,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徒子徒孙们又去了哪里呢?一部分人回到了乌克兰继续他们的极端民族主义事业,一部分人则留在美国继续影响着美国政坛。
自2014年之后,乌克兰政府在逐步地迫害乌克兰俄语区的民众,将他们视为二等公民,并且系统性地将有关俄罗斯和苏联的一切从乌克兰的历史和现实中抹消掉。而如果乌克兰政府和相当一部分民间的民族主义者不愿接受涉及苏联和俄罗斯的建国史,那么他们剩下的选择,就只能是纳粹德国和班德拉们合作下的傀儡政权了。
班德拉在乌克兰的雕像
当我在2021年写下相关文章的时候,乌克兰政府招魂这些纳粹余孽的努力已经非常明显了:纳粹分子的塑像作为民族英雄的纪念在广场上耸立,新纳粹分子挥舞着班德拉的旗帜和党卫军的旗帜在街上游行宣示着对国家的主权……
当普京在2022年说乌克兰需要“去纳粹化”的时候,我们需要明白这些纳粹是谁,怎么来的。而这,都要从二战说起,从二战期间的纳粹在战后没有得到清算说起。
清算纳粹,清算到哪里了?
当我在2021年写乌克兰纳粹问题的时候,我的很多资料其实都是直接来自于西方,那时候西方的主流媒体和政客,还并不十分避讳谈论乌克兰的新纳粹分子。而在2022年俄乌冲突全面爆发之后,尽管乌克兰的新纳粹势力借着战事获得了极大的扩张,但是因为“乌克兰存在纳粹”这件事不符合西方的舆论,乌克兰纳粹问题一夜之间从西方舆论场消失了。即便新纳粹分子的宣传和活动在乌克兰军队、政府和民间都越来越频繁,但只要你指出来,你就要被视为“通俄”。
所以有些事情就很有意思。比如美国国会在2022年接见了臭名昭著的“亚速营”,但是2018年美国国会可是明确禁止了美国政府将武器送给亚速营,因为亚速营与新纳粹有勾结。那么是2022年的美国国会“通纳粹”了,还是2018年的美国国会“通俄”了呢?
2018年,美国国会将亚速营视为新纳粹
2022年,美国国会将亚速营视为座上宾
当然,随着近期乌克兰战事不顺,乌克兰纳粹又变得有些可以谈的余地了。比如之前加拿大议会把乌克兰老纳粹请过来,至少还激起了一定的反对,逼着加拿大政客们至少跟明牌的纳粹划清界限。
2023年加拿大政客们在议会里向乌克兰纳粹老兵起立鼓掌致敬,事后众议院议长就下台了
但是问题来了啊:假如二战之后,纳粹分子及其意识形态得到了清算,我们还能看到一个纳粹分子舒舒服服地活到老年,还被包装成“反俄英雄”,被加拿大议会邀请吗?
其实这种事情没什么奇怪的,在绝大部分西方国家,清算纳粹都是一个伪命题,一个被舆论和叙事所掩盖的神话。即便战后有审判有清算有各种针对纳粹分子的刑罚,但实际上大部分纳粹分子及其意识形态都活得好好的。因为纳粹分子及其支持者,再加上他们更广泛的同情者,是个过于庞大的群体了。你能杀几个首恶分子,但你能杀掉所有支持者吗?把他们的观念扭转过来,让他们正确地认识到纳粹主义的危害,又需要怎样的社会工程?
而更重要的是,冷战很快就开始了,反纳粹要让位给反共。二战前的纳粹得到欧美的支持和绥靖,就是因为他们认为纳粹可以用于反共;而在二战之后,纳粹已经不再对欧美构成重大威胁,那么自然又可以被利用起来反共。
比如德国,虽然我们听到了大量反思纳粹跟犹太人和解的故事,但这只是二战后的一面。而另一面是,大量纳粹德国的官员和军人都被保留在了西德政权,而大量纳粹党的支持者和同情者也都过着自己的安稳日子。我前面提到的乌克兰纳粹流亡者们集结的第一站就是慕尼黑,因为他们在西德能找到自己在纳粹德国时合作的“老朋友”,而那些“老朋友”还是做着纳粹德国时期的老本行,负责针对苏联的颠覆活动。
德国尚且如此,别的国家更不用说了。比如意大利最新上台的极右翼总理梅洛尼,她所在的党派就跟二战时期的意大利法西斯有着直接的历史联系。因为意大利压根就没怎么清算法西斯分子,法西斯主义者在二战后仍然有着相当的群众基础和政界支持,能够堂而皇之地维持组织并且影响政坛,只需要做点表面功夫掩盖自己的黑历史罢了——很多时候连表面功夫都不用。
梅洛尼的“意大利兄弟党(Fratelli d'Italia)”直接继承自“意大利社会运动党(Movimento Sociale Italiano)”,一个二战后由墨索里尼支持者成立的老牌政党
如果你去翻西方极右翼的历史溯源,大多都可以在纳粹那里认祖归宗,只是有的不避讳自己的家世,有的还顾及一点脸面——这些都是二战清算纳粹失败所留下的历史问题。不过,美国极右翼例外,他们的历史渊源得上溯到美国内战时期——正是因为联邦政府无法清算南方邦联的余党,从而让他们的种族主义等一系列极端思想得以延续至今。某种意义上讲,美国种族主义者可能还比纳粹高一个辈分,毕竟当初希特勒他们在策划种族隔离和种族灭绝的时候,是从美国那里汲取的经验。
纳粹是什么?正义又是什么?
对于西方在清算纳粹上的失败,我们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之所以西方无法彻底清算纳粹的人员和意识形态,是因为纳粹的种族主义和军国主义本身就是西方社会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不是纳粹分子太强大,而是西方社会总是有适合他们生存的土壤。
二战时的纳粹分子宣扬的是从劣等民族那里夺取生存空间,现在的西方虽然明面上不说这些词,但是干的还是一样的事,只是包装得好一点、文明一点。因为再往前追溯,纳粹主义不过就是西方几百年殖民主义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
当然,这些西方国家的纳粹行径也有完全不包装、与人类文明逆行的时候,比如在侵略他国烧杀抢掠的时候。
然而,今天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宣称战争中双方互相杀害平民,似乎意味着要各打五十大板,难道被压迫者的反抗也有错吗?二战时期同盟国杀害了无数轴心国平民,那二战就不是正义对非正义的战争了?
这就很荒谬了。
但你别说,还真就不断有人用这种逻辑来否认二战的正义性。比如日本总是念叨原子弹杀死了多少日本平民,避而不谈自己为什么挨原子弹。只要自己受一点委屈,那就是受害者,同时只要受害者不是完美受害者,他们的任何反抗就都有错。
这就是错误的二战史观,没有看到德意日法西斯如何系统性地屠杀他国平民,没有看到德意日的平民又如何从这种法西斯及军国主义中取得实际利益,或是被意识形态的狂热所裹挟,没有看到那些不愿屈从法西斯及军国主义的各国人民(包括德意日人民自己)又是如何被其所镇压……
在此顺带发散一下,不光是二战历史,整个世界近代史,涉及殖民主义以及对殖民者的反抗,都有类似情况。比如,那些成天批判义和团犯下的错误,却避而不谈殖民者如何残暴、义和团因何而起,抱有的是同样错误的史观。
一提当年的侵略,就总能见到这样的历史虚无主义奇谈怪论,只提老百姓因为生活困难被侵略者的许诺吸引而帮助八国联军,一点不提八国联军如何在这之后撕破伪装大肆烧杀抢掠老百姓
如果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永远只限于听故事,搞历史发明和影射史学,像某些极右翼政府那样通过从历史中东拼西凑一些案例来支持自己的论点,没有一套唯物主义史观,那不仅看不清历史,也看不清现实。
世界当然是复杂的,意味着我们永远都能找到支持不同角度、不同论点的例子。就好像二战时期,法西斯们再邪恶,也不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你也能从里面找某些个体的闪光点;同盟国再正义,也不是什么完美的圣人,你也总能找到他们犯下的罪行。
但是,即便每一方都存在正义和非正义的部分,我们为什么依然要坚定地将二战定义为一场正义胜利的战争?
因为正义是中苏美等各同盟国的主流,而非正义是德意日法西斯政权的主流。尽管二战胜利之后的秩序远非完美,但仍然在相当程度上解放了世界各国,带来了更加平等与和平的世界秩序,避免了更多的死亡和奴役。试想如果是法西斯胜利,如果延续他们种族灭绝的路线,这个世界将陷入更加深重的灾难。
只有拥有正确的史观以及世界观,用整体的、发展的眼光去看问题,才能跳出各种舆论和叙事的引导,做出自己的判断。当然,正确的史观和世界观也依赖于正确的史实和事实,这也是为什么否定和篡改二战史实——要么抹杀中苏的贡献,要么美化侵略和殖民,都是极其危险的。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我们当前的世界。
以色列几十年来鼓励扩张所谓的“定居点”,大量侵蚀巴勒斯坦的土地,挤压巴勒斯坦平民的生存空间,再加上一系列建立在宗教极端主义之上的意识形态不断泛滥——甚至任何试图反对的犹太人,也会变成敌人。
即使是犹太人,只要稍微有点良心,也要挨以色列军警的铁拳
然而就是这样的以色列,以受害者身份,不断引用二战时犹太人遭遇屠杀的历史,仿佛只要自己是犹太人,就永远不可能是纳粹,只要自己是犹太人,那么自己的敌人就是纳粹。
比如以色列驻联合国代表就天天给自己戴黄星,强调犹太人被纳粹德国屠杀的历史
这种按照种族身份而非实际行为来定义善恶的逻辑,难道不似曾相识吗?
本来俄乌冲突的时候,某些媒体拿泽连斯基是犹太人论证乌克兰没什么纳粹、俄罗斯才是纳粹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非常搞笑了。然而到了加沙战争,当有些以色列人绑架历史上的大屠杀受害者,用犹太人身份来论证一切反对以色列的人都是纳粹的时候,我已经笑不出来了,只是替那些死于纳粹之手的犹太人叹息。
然而这一套变相种族主义的信徒非常多,他们总相信某些民族和种族天然就是正义的、先进的、文明的。
在当今世界,最主流的种族主义就是相信,不管西方如何明面上杀戮平民或暗地里颠覆政权或明里暗里从经济政治上胁迫他国,西方都代表了人类文明。
更重要的是,即便是在受害的亚非拉诸国,也不乏这样的逆向种族主义者。所以,虽然二战之后亚非拉国家获得了名义上的自由,但亚非拉人民仍然被视为低人一等,亚非拉的发展仍要服务于西方,仍要在经济、文化和军事上从属于西方。任何试图打破这一体系、试图争取平等权利的努力,永远要被主流西方舆论污名化。
同样的话术和逻辑,比如中国提供廉价商品和劳动力是被鼓励的,但当中国想要自己发展高端产业,那就成了“过剩产能”,就要被扣上破坏公平贸易的帽子。西方加税是保护产业,但中国不能加税,因为这是破坏规则。又要享受中国廉价商品,又怕中国商品太廉价危害西方产业,这哪里是什么自由资本主义,本质上还是种族主义——而且还是智力不太好的那种。
几年前拜登反对特朗普对中国打贸易战的时候,还知道嘲讽:“任何一个经济学新生都会告诉你美国人民在为他的关税付费,而不是中国”
所以,树立正确的二战历史观,跟我们中国是息息相关的。二战前后发生的事情,也在不断重演。
比如前文提到的乌克兰纳粹流亡者,他们在美国的一项重要遗产,就是推动国会设立了一个“被奴役国家周(Captive Nations Week)”。顾名思义,就是东欧各国被苏联“奴役”,西方各国要反苏反共来支持这些国家走向“自由”。顺带一提,这些国家的名单,和当初纳粹德国意图肢解苏联的设计图,是高度吻合的。
奇怪的是,冷战之后,“被奴役国家周”也照样每年都办,相关组织也照样发展。可是苏联解体了,那些国家终于“自由”了,下一批所谓的“被奴役国家”要从哪里找呢?那自然是中国,这个下一个等待肢解的目标。
比如那个在新疆问题上聒噪的德国人郑国恩(Adrian Zenz),他背后所谓的“共产主义受害者基金会”组织,就来自于“美国被奴役国家委员会”。每年7月美国总统的“被奴役国家周”讲话,“藏独”“疆独”“港独”“台独”等分裂势力也从不缺席。
你根本用不着知道什么“被奴役国家宣言”也能明白,美国想让中国成为下一个苏联。因为美国用这一套赢了,自然就想着再赢一次。当年利用新老纳粹反共反苏,现在就继续利用新老纳粹反华,不管是舆论准备还是理论基础,跟当年冷战时期的老一套、甚至跟二战前绥靖纳粹的老一套,都差不多。
所以乌克兰的亚速营当年参与香港暴乱,也并非偶然,而是一套你可以上溯到百年前的历史重演。不管是美国政客还是乌克兰新纳粹还是香港暴徒,大概率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这段历史,但不妨碍他们的行为逻辑与历史形成呼应——因为在光鲜亮丽的所谓现代文明背后,某些东西一直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