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洪君】
1991年12月,我以高级学者身份,前往苏联访学。但就在我抵达莫斯科那一天,苏联三个最主要的加盟共和国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领导人宣布解散苏联,成立独立国家联合体。
12月25日,走投无路的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克里姆林宫上空的苏联国旗,被俄罗斯的国旗所替换。
作为一个长期研究国际共运史、长期跟踪世界社会主义进程、长期探讨苏联问题的学者,我目睹了苏联从风雨飘摇到国亡政息的全过程,并且借学术访问之机,到原苏联各地调研考察,对一些国家的政局走势、经济状态、族际关系、文化生活、社会秩序和人的道德面貌,有了较多的认识和了解,印象极深,感悟颇多。
于洪君大使到任后在中国驻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使馆门前留影
首访莫斯科:所见所闻让人匪夷所思
1991年5月,戈尔巴乔夫领导的苏联改革已进入“死胡同”。作为执政党的苏共内外交困,苏联作为统一的联盟国家风雨飘摇,大有朝不保夕之状。当时,中国援助苏联一批物资,以日常生活用品为主,中方派专人经铁路护送到莫斯科。
5月8日,我和同事登上了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想到很快就能前往曾被誉为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中心的莫斯科,并且能漫步在盛名远播的红场,拜谒列宁遗容,我的内心非常激动。
但转念又想,世界真的变了。当年的苏联“老大哥”统领世界社会主义阵营,与美国争雄天下,如今却焦头烂额。其实力地位今不如昔,政治影响力和道义感召力丧失殆尽。
于洪君与华为员工座谈后合影。
当时,中国还处于改革开放的初始阶段,中苏交往的大门刚刚开启。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几乎成了“倒爷”专列。这些人国籍不同,有“苏联倒爷”、“波兰倒爷”、“匈牙利倒爷”和“中国倒爷”之分。
“中国倒爷”又因籍贯和目的地不同,分为“广东帮”、“北京帮”、“浙江帮”、“福建帮”和所谓的“莫斯科兵团”、“布达佩斯兵团”、“维也纳兵团”、“罗马兵团”,等等。
这些特殊旅客的共同特点是“辎重”过多,致使列车容易倾斜。每遇弯路,司机就不得不格外小心。为了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倒爷们”一般都比较规矩,相安无事。但对于出境时中国海关限制过重“行李”,他们十分不满。有人吵吵闹闹,有人哭哭啼啼,还有人骂骂咧咧。
列车自蒙古进入苏联境内后,发生好些令我无法理解的“怪事”。
首先,苏方边境全城停电,站台内外一片黑暗,海关人员秉烛办公。附近邮电所因为停电,连传真电报都无法发出。
其次,一位军官带我们办理入关手续,竟向我们索要糖果,理由是他很久没给女儿买礼物了。我的同事给了他一把糖果和一罐杏仁露饮料,他高兴得连连致谢。
第三,苏方铁路员工在列车上搞“第二职业”。他们像“提篮小贩”一样穿梭于各个车厢,高价出售苏产照相机、望远镜、刮胡刀等商品,同时大量购买中国乘客携带的生活用品。
最后,“中国倒爷”在包厢里按黑市价用美元大量兑换苏联卢布,据说可以解决零花钱,包括前往莫斯科的车票钱,因为用卢布购票十分便宜。
受以货易货交易气氛的影响,某些并非“倒爷”的中国乘客,也加入到临时停车那短暂而混乱的交易中来。
中方有人因缺乏经验被抢走相机,也有人混乱中丢失钱包和证件,苏方则有人因交易未成或受骗上当而恼羞成怒,对着徐徐开走的列车投石块。看到这些可叹又可悲的情景,我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北京至莫斯科的国际列车运行速度很慢,走走停停,用了一周时间才抵达莫斯科。为表明苏共对这批援助物资的重视,同时也为了表示苏共关心民众疾苦,苏共莫斯科市委第二书记率领党员干部到火车站卸货,并且亲自设宴招待我们。
席间,这位书记详细地向我们通报了物资发放情况,同时一再强调,他们绝不让这批物资流向“自由市场”。可几天后,我在莫斯科“马路地摊”上发现了中国产的午餐肉和小泥肠,而这正是我们提供的救援食品!我向陪同我们游览的苏联同志示意了一下,他没做任何反应。
我们的主陪是苏共中央国际部中国通顾达寿,此人早年曾多次在中苏两党会谈时担任翻译,中文名字据说是毛泽东起的。同顾达寿等人交谈时,我深深感到,尽管中苏对立几十年,但普通苏联人对中国还是非常友好的。
与此同时,我也亲耳听到并切实感受到苏联社会对改革前景的忧虑和无奈。顾达寿和苏共国际部人士告诉我们,由于经费削减,苏共中央国际部大幅裁员。
苏共虽为执政党,但已不能从国家财政方面获取任何资金支持,反而要为保卫党的财产而斗争,但结局如何,不得而知。他们还说,1990年6月俄联邦将选举自己的总统,早已退出苏共的叶利钦将赢得胜利,苏共和苏联中央政权的日子将更加艰难。
那时,苏联正处于政治决斗的前夜。社会紧张气氛膨胀到极点。但我们在莫斯科逗留那几天,局势还是平静的。没有大规模集会,没有示威游行,连警察也不多见。
列宁墓和克里姆林宫大教堂,以及珍宝馆、兵器馆等,照常开放。地铁车站等公共场所秩序井然。阿尔巴特街等主要街道人头攒动。妇女进入大剧院等演出场所,照旧要着节日盛装。孩子们看完节目,照样手捧鲜花上台致谢。
在苏方精心安排下,我们参观了克里姆林宫内不对外开放的列宁办公室,聆听了列宁的讲话录音。大家即景生情,仿佛回到了十月革命那如歌岁月。拜谒列宁墓时,我们发现,苏联“一号岗”执勤军人依然英姿飒爽,参观者依然络绎不绝。
但顾达寿不无感叹地告诉我们,这几年来,新婚夫妇到列宁墓前举行仪式的少了,到克里姆林宫后墙边无名烈士“长明火”前献花的也少了,去教堂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在莫斯科,我们有意识地逛了逛商场,感到市场供应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差。面包牛奶经常断供,水果蔬菜品种极少,家电服装等虽然有售,但选择余地很小,大部分柜台空空荡荡。有些在售货物,价格一天一变,有的高得离谱。
譬如毛料西装,标价500卢布,苏联人极少问津,因为这样的价格他们难以接受。某些苏联人把我们当成“阔佬”,穷追不舍地兜售苏产照相机等物。几个茨冈族小姑娘跟着我们乞讨。我的同事送上几个戈比,她们竟然嫌少,顺手扔了出去,弄得我们十分尴尬。
这次访问莫斯科,我看了许多,听了许多,感慨与感悟也有许多。一年后,当我以高访学者身份再来莫斯科时,苏联已经成为历史,莫斯科已经是俄罗斯的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