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冬晓】

这个五一假期,来华旅游的外国游客会发现支付方便了许多。

在北京,5A级景区的外币POS机增加布设73台,4A级景区增加布设330台。

在苏州,各个地铁站的售票窗口,都增加了醒目的支持外卡支付的标志。外籍人士刷自己国家的银行卡就可以买地铁票。

从全国来看,今年以来重点城市重点商户外卡受理覆盖率持续提升,北京市、江苏省超80%的重点商户可受理境外银行卡,深圳、广州重点区域境外银行卡受理覆盖率超90%。

这一切,都和今年4月中国人民银行、商务部、国家外汇管理局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优化商业领域支付服务 提升支付便利性的通知》有关,其中特别提到要更好满足老年人、外籍来华人员等群体在商业领域多样化支付服务需求,保障消费者支付选择权。

新闻报道《疏通支付“最后一公里 ” 让境外游客在化消费更便捷》的视频截图 图源:央视网

可以看出,这项通知针对的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来,围绕外籍来华人员在中国大陆地区使用移动支付时遇到一系列难题而引发的网络讨论。彼时有网友指出,中国人习以为常的支付方式,如支付宝、微信等软件绑定银行卡扫描二维码,对于初次来华的外籍人士不够友好,他们更习惯使用Visa、万事达等信用卡,但很多商铺不提供对应的收款服务。既然开放了相关的免签政策,赚人家的钱,那就应该提供相应的支付便利,方便他们在华消费。

其中,有部分论调不知是出于浑水摸鱼的意图,还是相关知识的匮乏,将矛头指向中国银联,言之凿凿地称,为了在未来将境外的支付机构彻底赶出中国,某些方面故意通过更改芯片的方式,让原本可以同时走银联和Visa(或万事达)两种支付通道的双标信用卡,丧失了Visa的支付功能。“双标卡不在,市场上只有单标卡”,并在此基础上得出结论,这样尴尬的局面,正是某些部门只重眼前利益,而无长远大局观的短视行为造成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双标卡在中国市场的出现和消失都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且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多方博弈过程。看起来,在台前站着的中国银联和Visa,争的是中国广阔无垠的支付市场,是全球每年以6%的速度增长的巨额营收,实际上,在背后隐藏的,仍是我们老生常谈的,中美双方为打造自己金融安全的堡垒而暗中进行的一场没有硝烟却关乎前途的殊死较量。

毫无疑问,信用卡是二十世纪最具创新力的金融发明之一,其所蕴含的力量和重要性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想象,而要理解这其中奥义,就必须从支付的本质说起,从信用卡的发明和成功说起。

像呼吸一样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少担心如何行使自己的支付权利,毕竟它那么简单,付给他人(或商铺、机构)现金,或者通过网络进行银行转账就能轻松搞定,故而,人们更多地会去谈论收入、债务、储蓄等看起来更为实际的烦恼。

正是因为支付系统运转得如此流畅,以至于一般人很少在普通的生活场景中对它的存在有所感悟。举个例子,当一名乐迷在网上争抢某歌手的演唱会门票,却在付款阶段被不断报错导致最后错失到现场一睹偶像风采的机会之时,他就能深刻体会到一个良好的支付系统对他的生活甚至生存是多么的重要——在这里,演唱会门票这一商品完全可以替换成日常生活的必需品,比如水、电、燃气。

而看得再大一点,人们可以尝试着把行使支付权利的主体从个人看成一个企业、一个组织、乃至一个国家,而它为了生存所必需的物品也不妨换成能源,如石油、天然气,武器,如舰艇、飞机。

(1959年美国运通发行的信用卡 图源:时代周刊)

根据统计数据,信用卡是仅次于现金的最大支付工具,也是最为全球化的单一支付工具。第一张信用卡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诞生在美国纽约,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急速扩张。当下,每秒约有一万张信用卡在进行支付,且它的使用量仍在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

世界最大的信用卡组织Visa的前身(如果加上借记卡,那么银联已经超过Visa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银行卡支付组织),美洲银行信用卡(BankAmericard)通过三个设计,为信用卡的大获成功注入了史无前例的力量。一是允许客户不用在月底一次性付清全部欠款,可以滚到下个月,二是开放系统,向其他银行发放美洲银行信用卡的使用许可,引入了“四角模式”——即持卡人、商家、发卡银行和收单银行,三是推出了交换费,由信用卡网络设定好的比例,发卡银行通常会用这笔收入为信用卡的用户设定一些福利,机场休息室、航空里程的累积都是如此。

抛开略微复杂的支付过程,只看最终的结果,用户使用信用卡消费时,除了商户会收到一笔购买产品的费用外,发卡银行和收单银行也都会因为参与处理这笔交易而获得不同比例的交换费,而这一费用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包括地理位置、商家类型、卡种等。

各大信用卡组织通常把交换费设定为交易价值的1%-3%。从表面上看,似乎不多,但考虑到只要发生交易,参与其中的银行便能从里面获得一部分固定分成,其累积起来产生的利润是非常巨大的,更别提如果不选择当月结清滚到下个月延期支付而产生的利息。

娜塔莎·德特兰和戈特弗里德·莱伯兰特在《支付的故事》一书里,是这样生动地解释信用卡组织工作原理:如果一家一家的银行是彼此分离的车站,那么Visa和万事达等信用卡网络就是链接车站的铁轨,交易发生时,它们在商家和银行间传递信息,并把钱从发卡行“转账”到收单行,从中赚取利润。

如今Visa和其他信用卡网络的主要收入除了向发卡机构(主要是各家银行)征收外汇费和年费外,还包括了保证信用卡正常运转的计算机处理和通信业务。2020年《经济学人》刊登的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尽管股价暴跌,Visa,一家不起眼的支付处理公司却崛起为世界上最有价值的金融服务公司。”虽然,作为信用卡网络的Visa曾经被多家美国银行共同拥有,但今天它的估值已经远超于其中的任何一家。

乘着全球化的东风,在五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Visa和万事达征服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和地区,慷慨地将这些国家和地区的本地银行纳入到自己的系统之中,并将多个国家的支付网络连接在一起。

2016年,Visa以212亿欧元的价格从欧洲人手里拿下了欧洲Visa的所有权,而万事达早在2002年就并购了欧陆卡,且在不久后又豪掷7亿英镑收购了英国支付系统商VocaLink的网络。

欧盟官员们长期以来怀揣的建立单一欧洲支付体系的梦想,终于在千禧年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破碎,两家来自美国的公司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整个欧洲市场瓜分了个一干二净。

一些恼羞成怒的欧洲银行在2020年仍试图奋力一搏,联合推出了欧洲支付计划项目,宣称将为全欧洲的消费者和商家创建统一的支付解决方案。不过在Visa和万事达牢不可破的统治下,并没有多少实质性发挥。

(自欧洲支付计划项目成立以来,其成员已经缩减 图源:路透社)

世界上最为人所熟知的六大信用卡组织分别为Visa、万事达、美国运通、银联、日本信用卡株式会社(JCB)和大莱卡,除银联来自中国、JCB来自日本外,其余四家信用卡组织都来自美国。银联是唯一一家在千禧年后才成立的信用卡组织,剩下的那五家都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成立并投入实际业务运营的。

无论以哪一种方式衡量,发展到今天的银联都已经十分的强大。根据新华社在2020年的报道,银联全球受理网络已经延伸至179个国家和地区(尽管主要业务仍在中国),境内外累积发行超过90亿张,被数百万的商家所接受,2022年,银联在境外的发行规模累计突破了2亿张。

尽管在国际市场的占有率上仍有差距,但目前在国内的信用卡支付领域,银联是绝对的王者,其所发行的信用卡数量,已经超过了Visa和万事达两家国际信用卡组织巨头的总和。

由此可见,在全世界支付行业呼风唤雨的国际信用卡巨头在中国的业务发展并不顺利,为了攫取更大的市场利润,Visa与中国银联早在2010年就爆发过一次激烈的正面交锋。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双方有过短暂的合作,但更多的仍是对抗,而这背后折射出来的则是中美两国国力的动态变化。

先翻脸的Visa

2002年3月,经国务院同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在合并18家银行卡信息交换中心的基础上,85家共同机构出资成立了中国银联,总部位于上海。

此时距离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才刚刚过去了四个月。

(2001年中国签署加入世贸组织协议  图源:新华社)

中国在加入WTO时承诺会开放金融市场,在这一节骨眼儿上成立中国银行卡发行组织的寓意不言而明。采取更加开放的姿态拥抱世界,并不意味着要彻底放弃自己在金融安全上的考量,尽管千禧年过后,盲目乐观的态度和地球村一家人的概念在世界各国民众心中一时占据了相当的有利地形。

我国当时的监管政策规定,国内清算市场不对境外信用卡组织开放,因此Visa和万事达之类的国际信用卡组织如果想在中国发行银行卡,就不得不同银联合作,推出带有自己标识和银联标识的双标卡。

双标卡的运行逻辑并不复杂,在国内向商家支付人民币的时候走银联的结算通道,在国外(少部分情况下也会出现在国内支付外币的情况)向商家支付外币的时候走国际信用卡组织的结算通道。当时很多国人申领双标卡,主要为的就是在外工作旅游时,可以便利地进行支付。然而,随着中国信用卡市场飞速增长,以及银联慢慢将业务范围从国内伸展到国外,一直在中国市场不温不火没有捞到多少油水的国际信用卡巨头终于坐不住了。

2010年6月2日,Visa率先发难,在中国银联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向全球会员银行发函要求,从当年8月1日起,凡是在中国大陆境外受理带Visa标识的双币种信用卡时,不论是刷消费还是ATM提现,都不得走中国银联的清算通道,否则Visa将重罚收单银行,第一次将罚款5万美元,如若不知悔改,则每月再罚款2.5万美元。

Visa做出此举的目的非常清晰明了,就是为了钱。按照以前设想的中国用户消费场景,应该是Visa主外,中国银联主内,此虽为无奈之举,但大家好歹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 作为时代特定产物的双标卡 图源:东方IC)

2008年,北京奥运会顺利举办,中国银联也开始大力推行国际化,在部分国家的商铺建设自己的支付网络。于是,既有的格局发生了变化,原本只在国内市场进行清算的中国银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将市场扩展到国外了,而这一部分的利益在Visa看来应该属于自己。

“凭什么你的那块我分不到,而我的这块你还想抢”,在类似心态的加持下,Visa为了收复自己在境外支付的“失地”,竟蛮横地对全球会员银行下达指令,关闭银联在境外的清算通道。

此举造成的后果就是消费者在境外采买时可能要支付更多的费用,因为银联在境外的结算,是直接把外汇转换成人民币,结算汇率是按照中国国家外汇管理局公布的当日人民币的汇率中间价为基准,免收货币转换费。

而境外的清算通道关闭后,持卡人只能用Visa的通道进行结算,首先需要将消费额从当地的货币转换成美元,再用美元兑换人民币,其中的结算汇率由Visa根据当日全球的汇率进行综合而定,此外还要加收1%-2%的货币转换费。

中国证券报记者曾在事发时致电中国银联,得到的答复是,Visa无权对支付通道进行限制。

随后,Visa国际组织亚太有限公司负责公司事务的总监,在面对新快报的采访时表示,此前外界盛传的“Visa将从8月开始封杀银联”的消息并不准确,因为Visa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但同时他又辩解称,Visa确实有要求合作的收单银行走Visa的清算通道,不过这不是在针对中国银联或某个特定的银行组织,而是要确保持卡人的安全体验。

问题在于,当时Visa除了同中国银联合作发行过双标卡,还有哪家信用卡组织呢?嘴上说着不是针对谁,但摆在桌子上的选项却只有一个,答案自是昭然若揭。

有趣的是,面对Visa下定决心要和银联“撕破脸皮”硬刚到底的态势,彼时国内的部分舆论在分析Visa此举是唯利是图之外,也有对其多年来无法独立在中国境内开展人民币清算业务而产生怨气的理解和同情。

彼时就有专家在媒体采访中表示,我国的卡组织在海外积极扩张的同时,也应该适度地放开国内市场,包括清算渠道,这样才能做到互利互惠,增强国际合作,减少国际摩擦,同时,中国银行卡市场由银联独大垄断,从长久看也不符合市场可持续发展的规律。

Visa在国内市场抢不过银联,尚可说是有政策主导的因素,但在国外的支付中也被银联逐渐蚕食(特别是在东南亚地区),归根到底是消费者的自主选择造就了市场天平的倾斜。

(外媒标题:《中国与 Visa 和万事达的斗争走向全球》 图源:金融时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10年9月15日,在Visa和银联境外清算通道争端开始三个月后,美国政府终于下场了。

奥巴马政府称中国人民银行自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以来,为国际信用卡组织进入中国市场设立了诸多限制,使人民币支付交易由中国银联垄断,这是对外国供应商的歧视,违反了中国入世时开放金融市场的承诺,因此诉诸WTO争端解决机制,向中方提出磋商要求。

2011年,中美双方磋商无果后,奥巴马政府提请WTO成立专家组进行裁决。

在设立专家组请求中(即通俗意义的起诉书),美国方面总共提出了24项诉讼主张。2012年7月16日,WTO发布了报告,专家组裁决支持了中方13项法律主张,支持了美方11项法律主张。和西方媒体预判的不同,中美双方都未再就此裁决提出上诉。历经两年的扯皮拉锯,围绕电子支付展开的这场争端终于落下了帷幕。

彼时恰逢2012年美国总统大选,白宫发言人杰·卡尼称:“本案的胜利凸显出,对抗中国不公平的贸易做法是本届总统的重点工作,这是美国赢得的又一项判决。”且多次在公开场合炫耀,奥巴马执政的三年多时间里在WTO对中国发起的贸易诉讼案数量,是小布什执政时期的两倍还多,打击中国所谓的不公平贸易行为是当届政府的一项优先工作。

与此同时,中国商务部条约法律司负责人则发表谈话,专家组裁决驳回了美方关于涉案措施使银联成为唯一服务提供者的指控,认定涉案措施没有禁止外国服务提供商进入中国市场。专家组还驳回了美方关于外国服务提供商可以通过跨境方式提供电子支付服务的主张,并认定外国服务提供商在中国设立商业存在,必须满足中方服务贸易减让表的有关设立要求。中方对专家组上述裁决表示欢迎。

在核心议题上,对美方,专家组驳回了其涉案措施禁止国外服务商进入中国的主张;对中方,专家组裁定涉案电子支付服务属于中方加入WTO时承诺的开放“所有支付和汇划服务”,颇有各打五十大板,谁也不想太得罪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样一场13:11的势均力敌的较量,在西方媒体的报道口径中却统一成了中方的大溃败。

(外媒标题:《美国赢得世贸组织中国银行卡垄断案》 图源:路透社)

彭博社发文称,美国的Visa、万事达和运通公司获得了WTO裁决的支持;英国广播公司则认为这一裁决会迫使中国电子支付市场开放面临压力,有可能改变中国未来电子支付市场的格局。

金融时报的论调则更为浮夸,开篇第一句就是:“WTO裁定中国歧视国外电子支付供应商,这使得美国在围绕中国市场准入的贸易争端中取得了最新的胜利。”并在后文中引用了美国国家贸易代表办公室法律总顾问蒂姆·赖夫的发言,称电子支付的胜诉可能不会产生很大的政治影响,但会在美国全国范围内增加约6000个就业岗位。同时,他还暗示奥马巴政府会以更加积极的姿态对中国提起贸易诉讼。

根据西方媒体的报道,在与中国银联发生分歧之后的一年间,Visa没有在中国开展任何新业务。更有甚者,如金融时报则不断在相关文章中暗示这是来自中国政府的施压,因为银联是中国政府支持的垄断企业。

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同样一篇关于Visa在华业务遇冷的文章里,金融时报又在结尾处写道,中国银联正在逐步扩大同万事达和美国运通等公司的合作,就在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宣布向WTO提起诉讼的同一天,万事达表示,它们已经同银联签署了一份谅解备忘录,旨在“互惠互利的业务发展。”

对此,有分析评论指出,这是因为万事达自身体量有限,不及Visa,这使得它更愿意采取合作而非对抗的态度进入中国市场。

无价的傲慢

2014年10月29日,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决定开放银行卡清算市场,对于符合条件的内外资企业,均可申请在中国境内设立银行卡清算机构。

2015年4月22日,国务院《关于实施银行卡清算机构准入管理的决定》出炉,并从6月1日起正式实施,至此,进入中国已经超过30年的Visa和万事达,终于有机会能够从事人民币的清算业务。

(国务院官网截图)

2016年6月6日,中国人民银行和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发布了《银行卡清算机构管理办法》,其中规定,对境内银行卡清算体系稳健运行或公众支付信心具有重要影响的,应当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设立法人,依法取得银行卡清算业务许可证,以及银行卡清算机构的注册资本不得低于10亿元人民币。

这一管理办法出台后,部分外媒将其解读为,外国企业如果在华进行人民币清算业务许可的申请,需要在当地成立合资公司。一年后,2017年6月30日,中国人民银行发布了《银行卡清算机构准入服务指南》,进一步明确审批依据,受理机构和决定机构、申请和审批的具体流程等,这被认为是国际卡组织获准进入人民币清算市场的明确信号,Visa和万事达随即向人民银行提交了申请材料。

然而,一年过去了,Visa和万事达获批人民币清算牌照一事并未按照大众设想的那样发生,与之相反的是,路透社在2017年底撰文称,根据三位知情人士的消息,Visa和万事达等国外信用卡发行商被中国方面告知,必须要同当地公司建立合资企业,且不清楚外国人是否被允许合资企业的多数股权。

其中一位知情人士说道:“尽管这与中方对待其他领域的外国投资方式一致,但人们对独资业务的期待越来越高,因为外国公司永远不可能成为银联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言语之中仍在暗示中国出于对银联垄断地位的保护,并不会批准国外信用卡发行商独立获得人民币清算牌照。

金融时报等媒体随后在2019年跟进报道,称Visa的申请已经被搁置,该公司被非正式地要求在重新提交申请前,必须加强其同本地股权合伙关系。

央行支付司有关负责人在2019年1月14日对外媒热炒的“Visa、万事达入华进程受阻”进行了回应,中国已经建立了市场开放的相关法规,对内外资机构均规定了同等的准入条件和程序,万事达曾于2017年提交过申请材料,但在2018年6月主动撤回,而Visa也早在2018年1月主动撤回了申请材料,并于当年4月再次提交,但鉴于其申请材料存在问题,央行正在请该公司提交补充材料。

对此,有媒体找到Visa请求核实,得到的答复却是不予置评。

与此同时,一个不容被忽略的事实是,2019年,中国人民银行批准了国付宝股权变更申请,贝宝(Paypal)通过旗下的美银宝收购了国付宝70%的股权,成为我国境内首家外资支付机构;2020年,中国人民银行向美国运通合资公司连通(杭州)技术有限公司核发了银行卡清算业务许可证,美国运通成为了首家获得国内银行卡清算业务的外卡机构。

更扎心的还在后面,2023年11月20日,万事达在自家官网上高调宣布,万事达合资企业万事达信息技术(北京)有限公司已经获得正式批准,在中国开展国内银行卡清算活动。

(早在2020年,央行就已经批准万事达的筹备申请 图源: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官网)

至此,没有获得人民币清算牌照的信用卡巨头,只剩下了Visa。

2016年,Visa中国区总经理于雪莉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他们非常高兴看到国务院决定开放支付清算市场,自己内部也已经在做非常多的准备来申请人民币的支付清算牌照,不敢说第一个,但他们希望最起码能够第一批拿到。

2019年,Visa亚太区总裁柯如龙面对记者提问,曾经如此畅想Visa未来在中国的发展策略:“Visa在中国市场的发展必须要采取和其他国家不同的策略,适应中国移动支付优先的环境,并符合中国的法律法规”,他坦言,几年前Visa的想法还不是这样:“那时候,我们认为在美国奏效的方法,在其他国家也会奏效,但现在,我们认为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金色的武器

2020年1月15日,在特朗普执政任期内,中美双方在华盛顿白宫签署了《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其中,在第四章金融服务4.4条电子支付服务的部分里,中方承诺中国在美国电子支付服务提供者,包括寻求以外商独资实体身份开展经营的提供者,提交筹建银行卡清算机构的任何相关申请后5个工作日内应予以受理……中国在美国服务提供者报告其已完成筹备工作后不迟于1个月内,应受理此服务提供者的牌照申请,包括万事达、Visa或美国运通的任何牌照申请,并应就该申请做出决定,包括对不利决定,与之对应的是,美国确认给予中国电子支付服务提供者(包括银联)非歧视待遇。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美全面经济对话中方牵头人刘鹤与美国总统特朗普展示协议文本 图源:新华社

时至今日,该协议常被西方媒体拿来作为批评中国金融市场开放度不够的论据——你明明承诺了接受外商独资实体的申请,你也表示会积极沟通予以回应,现在怎么可以在得到了美国予以中国电子支付服务提供者非歧视待遇的慷慨下,依旧使用手段将外资企业,如Visa排除在中国市场之外呢?

首先,需要明确的一点是,所谓的在市场准入限制上的对等,从未真正存在过。现如今世界六大银行卡组织,有四家是属于美国,剩下的两家,一家属于日本,另外一家才属于中国。当中国银联在千禧之交诞生之时,Visa已经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发展路径,牢牢地占据了先发市场。

在一篇题为《中国银联基于商业生态系统的发展研究》的论文中,作者赵葆军一针见血地指出,依托雄厚的资金实力,Visa等国际卡组织在全世界范围内采取收购兼并当地转接机构、收单数据处理公司、互联网支付机构等方式提高对产业链核心环节的控制。而在新兴市场,则通过介入居民身份证、社保等政府基础设施项目进行布局,提高银联进入新兴市场门槛。在新型支付领域,借助新技术手段,加速发展手机支付,互联网支付等高成长性业务,在新型支付行业形成新的垄断优势。通过掌控标准的制定权,建造行业进入的壁垒,由此限制竞争对手的发展。

如果说2010年Visa单方面宣布关闭境外银联的结算通道引发了双方分道扬镳的讨论,那么2016年Visa对在中国发行银行卡必须符合中国人民银行3.0技术标准的抵触,则是宣告双方在此后的合作关门已经彻底关闭。

1979年,时任Visa首席执行官的迪伊·霍克宣布,自1980年4月后发行的所有Visa卡背后必须贴有磁条,自此带有磁条的Visa信用卡开启了一个绝对统治的时代。此后,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芯片技术(新的支付标准会为每笔交易生成一次性的数据)也被用于信用卡的生产和制造当中,先是在欧洲获得了推广,接着中国也跟上,开始试图逐步淘汰磁条卡。

美国在芯片卡普及上可谓是步履蹒跚,身为全球最大信用卡组织的Visa更是抱怨这样会推高他们的制卡成本。明明是基于安全考量才采用新技术标准的举措,被西方媒体再一次扭曲为是将Visa挤出市场的卑劣手段,金融时报甚至将此称为“中国科技民族主义”。

尽管Visa风险产品副总裁斯蒂芬妮·埃里克森在2016年接受今日美国采访时表示,带有芯片的信用卡和借记卡可以将盗刷风险降低近20%。

倘若Visa的行事风格只是依照了利益最大化的原则,那么让市场的归市场未必不是个可以考虑的选项,但更严峻的问题在于,依托货币霸权,某些支付系统会被某些国家用作武器。

自始至终,支付系统和政治都是高度绑定的。

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迅速对俄罗斯施加制裁,在金融领域,Visa、万事达和美国运通迅速跟上,先后宣布暂停在俄罗斯的业务。

Visa在一份声明中表示,它们将立即开始与在俄罗斯的客户和伙伴展开合作,在未来几天停止所有交易。一旦这一过程完成,在俄罗斯发行的Visa卡交易将不再在国外有效,而在世界其他地方发行的Visa卡也不再在俄罗斯境内有效。

尽管Visa在俄罗斯国内的业务部分并未被关闭,民众仍然可以在使用Visa的银行卡进行交易转账(通过俄罗斯国内的运营商),但该消息的发出短时间内还是在莫斯科街头引发了一定程度的挤兑。然而,因为有克里米亚的前车之鉴,俄罗斯在过去几年间已经逐步重塑了自己的支付系统,在这一次的制裁中并未受到致命的打击,但并不是每个被美国制裁的国家都这么幸运。

(2020年,在俄罗斯发行的借记卡和信用卡中,Visa 和万事达卡占该国支付交易的74% 图源:塔斯社 )

在此之前,俄罗斯的支付市场一度由Visa和万事达把持。

2022年4月,中国银联暂停了与俄罗斯的合作。在六大信用卡组织集体中止在俄业务背后起到主导作用的,仍然是美元。

坐拥世界储备货币地位的美元为美国带来了“过度特权”,它主导着外汇市场,几乎是所有其他货币之间进行交换的全球中心。在很大程度上,支付都是一个单一的全球系统,而存在于该系统的诸多风险中,美国对无节制地展现其金融实力的热情便是其中之一。

美国挥舞金融大棒的行径引起了诸多国家的警惕,根据CNBC印尼版网站的报道,印尼总统佐科在雅加达一场公开活动上表示:“要当心啊,我们必须记住美国对俄罗斯实施的制裁,万事达和Visa卡可能会成为问题。”佐科还说,印尼本土银行发行基于本土支付网络的信用卡,有助于提高国家金融交易独立性。

印度尼西亚的人口数量排在世界第四位,独立安全的支付系统对其国民生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美国人对只有把支付系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拥有安全感的认知非常清晰,2022年由参议员罗杰·马歇尔和迪克·德宾首次提出了《信用卡竞争法》,它要求美联储创建一份名单,列出构成国家安全风险的支付卡网络(包括中国银联),并将其排除在美国信用卡市场之外,从而阻止中国对美国支付网络的渗透。

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问题:谁拥有、控制和投资我们背后的渠道至关重要。

让它降落

现在,回到现实的问题中来,来华境外旅客的支付困境产生的根本原因到底在哪里?

从信用卡支付上看,多数的大型商铺和酒店都能提供完整的信用卡服务,不论是Visa和万事达,对于小型商铺和个人经营者来说,开通国际卡的支付渠道需要另外缴纳一笔费用,而这笔费用和他们因此获得收入相比,显得过于微不足道,此外Visa等境外支付组织的交换费率也远比银联要高。

毕竟开在小区里的包子铺和办公楼里的咖啡站,运营一年都未必能遇上一个刷Visa信用卡买早餐的外国消费者。

而在移动支付方面,微信和支付宝也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外国消费者的支付便利做出了最大的努力。2023年7月,中国两大移动支付巨头微信和支付宝就宣布恢复支持境外信用卡绑定,万事达也在稍早宣布,海外持卡人可以将信用卡或借记卡关联到支付宝数字钱包中,从而实现当地化的支付体验。2019年,微信就已经开始境外客户绑定国际卡的试点消费,例如中国铁路12306售票平台、京东、携程等。

部分个体商户在对该类移动支付账户收取款项时,可能会出现支付失败的情况,这同样是由商家或支付渠道没有开通境外信用卡的收费服务导致的,所以从根本上看,这仍是一个消费者在市场中自由选择的问题。

国人针对移动支付的讨论除了便利性,还有隐私权益,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已久的一个古怪论调就是外国人比中国人更看重隐私,要他们绑定信用卡在微信和支付宝,需要上传身份信息,而这是他们从情感上无法接受的。

且不说从国外信用卡盗刷率高得离谱的现实上看外国人多么爱隐私的观点有多么站不住脚,不需要身份认证就能绑定信用卡并使用其支付很容易催生各类金融犯罪。便利是支付的一项需求不假,但安全始终是一条不能被跨越的红线。

至于中国商家不接受现金消费的难题,只能说,与对方是不是外国人无关,在数字支付占据中国主流市场的当下,这并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案。

简而言之,国际卡在华支付困难是多方面因素导致的,但总体上仍是市场选择的结果。将其粗暴地认定为是极端民族主义情绪作祟而酿成的苦果,既不符合基本的事实,也不符合基本的逻辑。

在这场互联网讨论发酵的过程中,有一个被忽略的事实(不论是刻意的还是无意的)反而更值得人深思。拥抱Visa等于拥抱国际、拥抱世界的思维模式,究竟是如何产生并根植于一部分人心中的,特别是考虑到Visa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公司。

(Visa经典的蓝金配色Logo 图源:视觉中国)

关于自己是土生土长美国造的出身,Visa并未做任何掩饰,其标志性的Logo选择蓝金配色就足以说明——美洲银行当年发行的第一张信用卡采用了相同的配色,据说,蓝色和金色分别代表了其总部所在地加利福尼亚的标志性蓝天和山丘。

听,千禧年时的风如此耳语:“美国的就是世界的。”

现在,在极端保守主义回笼的当下已然换了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