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

如何愛自己不喜歡的人


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天啊,他怎麼那麼丑。

兒童心理學家桃莉・海頓在《籠中男孩》里誠實寫下了自己的感想。

她喜歡孩子,漸漸她又發現,自己的興趣更多偏向於特殊教育,最後讓她深陷的是一種被稱為選擇性緘默症的心理學現象。「這是一種主要見於兒童的情緒失調現象。患兒生理上沒有任何問題,但由於某些心理原因,拒絕開口。」

一個不說話的孩子,可能會尖叫,也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他/她可能會用暴力發泄情緒,也可能反過來,用激烈的自殘當作無聲的吶喊。他/她一定是遇到過什麼,值得同情――但你,能喜歡他/她嗎?

她就這樣接手了一個叫做凱文的病患,唯一的問題是他已經快十六歲了,不再開口至少八年。她一開始就不想要這個病例,她能感受到那種無法治癒的絕望。但另一個角度,她知道這個孩子無家可歸、沒錢又沒有希望,其他地方沒能讓他健康成長,她願意試試。

他丑得驚人,因為怕水不肯洗澡,全身散發出動物般的臭氣,青春痘讓他的整張臉都疙疙瘩瘩。他在桃莉的費心指導下,肯說話了,但他心中有那麼多的恨,有一晚,只有他和桃莉在一起,他突然關掉了燈,他的身體用力擠壓著桃莉,桃莉聽見他拉褲子拉鏈的聲音。他們在黑暗中激烈地拉扯,桃莉感謝自己穿的是牛仔褲。

她怕極了。

不管凱文的心智如何,就生理而言,他是個男人,比她高大,比她有力量,他可以輕而易舉侵犯她。

沒有任何人來幫助桃莉,桃莉自己狠狠在他臉上打出一拳,終結了這件事。

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有病,在那一刻,他把桃莉當作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拋棄兒子而且聽任丈夫虐殺女兒的母親。

但是……

凱文問過桃莉很多次:「你喜歡我嗎?如果不是為了報酬,你還會來我這裡嗎?」

桃莉總是很堅定地說:「當然。」

但我想,她不喜歡他,他沒有什麼地方可被喜歡,他只是值得被憐憫被幫助。

這是一種愛,教育工作者的聖潔之愛,不是喜歡。

如何愛自己不喜歡的人

大衛・道是位替死刑犯人的辯護律師,他老實承認,他大部分委託人,他都非常厭惡。「他徒手殺了他兒子的媽媽和外婆。誰能和這樣的人產生關聯?」「有些人犯下的罪行是那麼禽獸不如,你不能去了解他們,如果你想要了解他們,他們的面容和印象會破壞你所有的愉悅。」

那為什麼還要替他們辯護?讓他們罪有應得不是很好嗎?

因為大衛・道反對死刑。

大部分反對死刑的人,是覺得「寧願枉縱千個,不可錯殺一人」,強調的是:死亡是不可更改的決定。總有冤假錯案,總會有天雷打在沒有犯罪的人頭上。如果把清白的人處決了,即使最後罪行昭雪,又有什麼用呢?

但大衛・道的想法卻是:即使這人真幹了不共戴天之罪,也應該饒恕。

當然有人本性壞,比如那些在幼兒園時代就用拳頭說話的小男生。可如果他們生在中產階級,會得到家人無微不至的教育與照管,令他們不至於壞到底。他們會說謊作弊,長大后酒駕,試圖闖入銀行金庫,是劈腿的賤男――但他們不會去殺人。

什麼人會淪為人渣呢?

多半情況下,他父母也是小一號的人渣,酗酒吸毒家暴或者早早離家離走。他在虐待踢打中長大,從不知道什麼是愛。他生活在治安最糟糕的社區,鄰居不是賣淫女就是毒品販子。他文化程度不高,沒有受過完整的教育,沒人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大衛・道的觀念是:人,不能為自己的出身負責。所以,在這種畸形環境下長大的人,如果成為惡棍,是社會的錯,是整個世界要承擔的共業。

――這觀點我實不苟同。因為照此說來,如果他爸他媽都是正常人,他成為惡棍,是否反而更加十惡不赦?另外,貧民窟里也有殺出一條血路來的逆襲精英,又該作何解釋?

大衛・道不解釋。他認為他們罪不至死,不意味著他願意和他們交朋友,他打心眼裡知道他們中很多人智力有缺陷,像動物一樣只知道吃與發情,沒有是非概念,餓了就去襲擊送外賣的小哥,完全不知道死亡是什麼――即使當死亡來到自己頭上;他們中還有很多人是徹底的敗類,癮君子,殘暴的丈夫與父親,一輩子沒做過一件好事。但是,這一切都不妨礙大衛・道為他們的生死搏鬥,他以一己之力,努力在司法系統里撬出一線機會,能拯救一個算一個。

這是他的告白,寫在死刑台前,匯成一本書,叫做《死刑台前的告別》。

他用行動完美地詮釋了盧梭的一句話:我愛人類,我厭惡人。

他愛這些被他厭惡的人,因為他們是人類。

如何愛自己不喜歡的人

家庭是中國人的信仰,也是許多人一生最大的困境。困難之處在於:不喜歡甚至厭惡自己的家人,卻沒有選擇,不能不愛。

朋友甲,從小父母離異,理論上她被判給父親,但父親是個活潑的浪子,每天忙著戀愛,她其實是姑姑們帶大的。姑姑們愛她,這愛有條件的:你將來可得孝順你爸,他那些小女朋友,不可能跟他到老的。

她父親到老還是個……活潑的老浪子,穿頂時髦的衣服,換最新款手機,追不可能的妞。而且非常怕死,一有病痛必須找她,又不好意思,每次都打電話給自己的姐妹,哭訴這裡痛那裡難受,姑姑們就立刻找她:快,送你爸去醫院。

她煩這些破事兒,她討厭自私的父親,聽到他打嗝的聲音都壓不住火,他一輩子連管住嘴都做不到。可是……她真的完全不愛他嗎?每次等待檢查結果出來時,她提心弔膽,怕他有事兒。他這麼煩人,她仍然不想失去他。

姑姑們說:你總是要把你爸接到你身邊的。

不不不,她強烈拒絕。但她真的忍心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去死嗎?她在深夜的鏡前,問鏡子里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她三十已過,仍孤身一人。

朋友乙,為了妹妹傷透腦筋傷透了心。

他高三、妹妹初三那一年,父親病倒了,母親每天陪床,他每天一放學就做了飯送過去,再回家繼續複習。一片兵荒馬亂,沒人有時間精力管妹妹的學習。

幾個月後,父親康復,他高考沒有失利,妹妹中考卻一塌糊塗。到這時,家人才知道,妹妹早戀了,和同學。

他留在本地讀大學,為的是可以輔導妹妹功課。但妹妹死活不肯復讀,吵著要去工作。這麼小,能做什麼?他們想辦法送妹妹去私立高中,半年後,老師找上門來勸退:妹妹懷孕了,和另一個同學。

從此妹妹的生活就像開了雪崩模式,勢不可擋地一路下跌:再次懷孕――被毆打――不上班卻神奇地一直有錢用――一到二十就閃婚閃離――天天打麻將、行蹤詭秘――傳銷,騙了家族裡很多人錢――裸貸,高利貸找上門來了……

我一直記得,他在看《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時,出聲痛哭。他說:我家人對我妹妹,不是電影里這樣的,為什麼她是電影里這樣的?我和爸爸媽媽都內疚,覺得那半年對妹妹關愛不夠,但也就半年呀。當時我也是未成年人……

如何愛自己不喜歡的人

所有人都勸他們狠狠心,別管妹妹死活了。他反感妹妹的放蕩愚蠢,甚至真心不願意自己的小孩和她來往。但他也永遠記得,在他們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放學回家,妹妹喊著「哥哥」飛奔過來的場面……

要如何愛自己不喜歡的人?能不能,「隔開一步」來愛?

像心理學家愛病患:我不喜歡你,但我關愛你,我以拯救你為使命,但我若做不到,我不會過分自責。我知道人力有盡,醫學或者心理學,都是非常單薄脆弱的學問。

像律師愛死囚犯:我不喜歡你,但我認為沒有人應該被處於死刑。你不是真實的你,你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概念,一個可能被劃掉的名字。我一旦救回了你的生命,立刻把你拋到腦後,因為那不再是我的使命我的職責。

人,可否這樣來愛自己的家人?

我對你仍有柔情,但我確實不喜歡你。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可以給你以幫助,但恕我不打算將一生獻祭。你要作死我會拉你一把,但如果命運如烈馬迎面而來,我不是歐陽海,會擋在馬匹前面。

對每個人來說,家庭都很重要,但具體到「什麼是家庭」,則可以有不同的答案。

這話說來殘酷,但人人盡知,久在深淵旁邊難免墜落,長期愛自己不喜歡的人,遲早也會變成自己不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