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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


孫權在曹丕稱帝后的第九年,才不急不慢地在武昌正式稱帝,這時候,距離他勸曹操稱帝已整整十年

這時候,諸葛亮與司馬懿正在鬥智鬥狠,孫權的老對手曹操和劉備都已經不在人世,曹丕也死了。論資歷,年輕的曹丕就是不死,也玩不過孫權,雖然他們歲數相差並不大,只相差了五歲。

曹丕稱帝后,孫權立刻又玩老一套,遣使請求成為魏的藩屬,曹丕十分高興地封孫權為吳王,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孫權並非真心歸附。很顯然,孫權的臣服只不過是權宜之計,他還有自己的一大堆麻煩要解決,事實上曹丕和劉備的相繼稱帝,孫權心中也很竊喜,誰還不想當皇帝呢,誰不願意成為天子呢,他只是不著急,先從容地把年號給改了,改成了黃武。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軍師聯盟》中丁海峰飾演的孫權

年號在封建時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公元220年,曹丕稱帝,年號是黃初元年。公元221年,劉備稱帝,年號是章武元年。公元222年,孫權並沒有稱帝,但是他已經不願意再使用別人的年號。至此,三國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說建安多少年,而是各用各的年號紀事。建安時代徹底結束

我們說到黃初三年,說到章武二年,說到黃武元年,它們其實都是同一年。規矩還是規矩,規矩已經不成規矩,規矩被徹底地破壞了。如果說過去的三國,還只是形式上的各自為政,現在它們已是地地道道的三個國家,三個帝國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

為什麼孫權遲遲不敢稱帝,為什麼在武昌稱帝之後的同一年,他又趕緊把首都遷到南京,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有些事情,定下來就定下來,定下來就再也不會改變。反正南京人挺高興,轉眼就成了首都人民,何樂不為。南京從此開始了六朝的歷史,偶然性永遠是重要的,或許兩相比較,進行了反覆的掂量,孫權還是覺得建業比武昌更為重要。

有一種說法,東吳匆匆建都武昌,主要目標是為了針對劉備的蜀漢,為了繼續西進,而定都南京,則是為抗擊北方的曹操,為了能夠準備北上。因此東吳最終選擇南京,說明孫權的心腹大患,仍然還是曹魏。這個判斷未必準確,事實真相大家都知道,等到孫權定都南京,曹操早死了,劉備也死了好幾年,甚至比孫權小五歲的曹丕,也在三年前一命嗚呼。很顯然,西進或者北上,都不是孫權選擇南京的直接理由。

不管怎麼說,公元229年對於南京來說,還是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性。畢竟定都與此前211年的遷治,有著完全不一樣的意義,遷治說到底,終究還是個臨時據點,是指揮部搬一個家,正式定都卻代表著一個帝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心,包括軍事中心,都正式集中在了此地。內容雖然重要,形式也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

南京成為東吳的首善之地,戰爭並沒有完全停止,也暫時不會停止。事實上,三國之間的戰爭從來也沒有停止過。自從東吳的孫權定都南京,經濟建設不得不提到重要的議事日程上。畢竟經濟是一個國家的基礎,打仗離開不了經濟,和平也離不開經濟,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寫得很漂亮,慷慨陳詞大義凜然,然而恰恰就是為了壯懷激烈的北伐,蜀漢窮兵黷武,蜀漢先軍政治,經濟上早已經是一塌糊塗。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

孫權定都南京時,正是諸葛亮北伐喊得最響亮之際,而蜀漢最後率先滅亡,與經濟崩潰不能說沒有關係。純從經濟生產的水平考量,三國中的東吳,可以說是經濟基礎最為薄弱。司馬遷《史記》中記錄秦漢時期的GDP排名,古代傳下來的九州中,名列第一的是雍州,排在最後的是揚州。大家都知道,秦國能夠統一天下,首先是拿下了蜀地益州,有了四川這個大糧倉,橫掃六國指日可待。擁有雍州的曹魏,擁有益州的蜀漢,自然條件比處在以南京為中心的揚州之東吳,要好太多太多。

況且三國時期,各國都還有些自己的問題必須要解決,蜀漢的諸葛亮「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七擒七縱孟獲。魏國的曹操也要跟境內的少數民族打交道,要清剿和安撫匈奴和烏桓。東吳面臨的最大問題則是「山越」,《三國志q吳書》中經常會出現這兩個字。關於這個山越,說法不一,如果用百度上的一句話來概括,就是「江南地區越人部落佔山為王武裝勢力的統稱」。有學者認為三國時期的山越,為古百越部落後人,為了不納王租而佔山為王,平時也勞動耕作,和平民百姓並無異別,翦伯贊先生《中國史綱要》認為:

山越人是秦漢時期南方越人的後裔,散布在長江以南今江蘇、浙江、安徽、福建、江西等省境內。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三國地圖中山越的位置

總之,山越主要是存在東吳境內,就在南京附近。以建業為中心的東吳,要想維護國家的穩定,如何解決山越問題,必然會成為重中之重。

看三國時的東吳地圖就可以明白,山越活動的區域與東吳的中心地帶幾乎重疊,就盤踞在首都南京周圍。如果不能很好的解決這個山越問題,東吳也不可能太平。有一種觀點就認為,三國中東吳最後稱帝,顯然還與山越作亂有關,「山越好為叛亂,難安易動,是以孫權不遑外御,卑辭魏氏」。也就是說,因為受到山越的掣肘,攘外必須安內,孫權不得不屈身事魏。再換句話說,南京地區若不太平,整個東吳也不會太平。

公元229年,孫權在自己的稱帝宣言中,強調規矩是被曹氏父子破壞,他現在只是不得不當這個皇帝。「漢家堙替,不能存救,亦何心而競乎」,但是群臣都在說這是「天命符瑞」,天意不可違,一請再請三請,於是孫權就登基了: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三國演義》連環畫中群臣勸進及孫權登基劇情

漢享國二十有四世,歷年四百三十有四,行氣數終,祿祚運盡,普天弛絕,率土分崩。孽臣曹丕遂奪神器,丕子奔淌雷黜,淫名亂制。

權畏天命,不敢不從,謹擇元日,登壇燎祭,即皇帝位。

孫權是個十分謹慎的人,都玩到了這個份上,還要繼續客套,繼續裝模作樣,繼續作秀。當然,他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有一點皇帝的樣子,就要大赦天下,就要封皇后立太子,「內外文武百司皆即位行賞,邊軍征防各賜勛五轉,鰥寡孤獨量給谷帛,百姓並免今年租賦,天下賜T五日」。

南京被稱之為南京,那是非常後來的事情。必須要記住的是,三國時的南京叫「建業」。單從字面上來理解,作為東吳首都的名字,武昌二字,多少還有一些槍杆子里出政權的意思。建業就不一樣,建業中多少有了一些和平建設的願景,意味著這個城市的定位,要文武雙修。這個解釋當然也有些勉強,有些玩拆字先生的把戲,然而正是從229年開始,南京這艘駛向未來的航船,終於開始揚帆起程

孫權在南京一共做了23年皇帝,這期間,非常重視農業生產,廣修水利,大興屯田。在他領導下,原本落後的江南經濟,有了明顯好轉。於是「國稅再熟之稻,鄉貢八蠶之綿」,很好地解決了軍糧和民食,國家實力開始增強。《建康實錄》上開始有一些喜氣洋洋的記錄,黃龍三年夏五月,「建業有野蠶為繭,大如鳥卵」。農桑是根本,有了農桑,東吳的青瓷製造業,造船業,冶鑄業都有較大程度提高。

比較起來,孫權絕對還是個節儉的皇帝,沒有因為南京已經是首都,就大興土木。他反對鋪張浪費,不喜歡豪華奢侈,建業這兩個字始終飽含著勵志,南京城在最初的建設中,完全可以稱得上兢兢業業。

一般的說法,南京城建設仿造了闔閭大城。左思的《吳都賦》有這樣的句子,「起寢廟於武昌,作離宮於建業,闡闔閭之所營,采夫差之遺法。」仔細想一想,肯定又是文人的想當然。當時並沒有人知道闔閭大城在什麼地方,幾千年來都只是在傳說,在猜測。有人說在蘇州,有人在無錫,最新的考古發現,又說是在常州武進區的雪堰鎮。有時候,歷史實在沒辦法當真,既然誰也說不清楚闔閭大城是什麼模樣,當時的南京又如何根據傳說去仿造。

因此東吳時南京城所謂的仿造,所謂闔閭所營夫差遺法,都不過是為了字句對仗工整,為了遣詞漂亮,只能是說說而已,唐朝李善解釋左思的詞義:

闔閭造吳城郭宮室,其子夫差嗣,增崇侈靡。孫權移都建業,皆學之。故曰「闡闔閭之所營,采夫差之遺法」。

不管怎麼說,吳王夫差都是亡了國的,被一個叫句踐的人卧薪嘗膽打敗了。亡國之君必定會被安上一大堆罪名,侈靡兩個字用他身上怎麼都合適,什麼樣的過錯都可以是他的。吳越春秋時代的吳國都城到底有多大,還是可以找到一些文字記錄,《越絕書》上便說:

吳郭周匝六十八里六十步,大城周匝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沙門八,陸門八,其有二樓。名門者,車船併入。昌門今見在,銅柱石填地。大城中有小城,周十二里,亦有水陸門,皆闔閭宮,在高平里。

多少里多少步,這是古人的一種計算方式。闔閭時期建造的「吳城」,《越絕書》上提到的「吳郭」,因為都有一個吳字,後人弄不好就會和孫權的東吳混淆,忽視了它們之間有著七八百年的時差,此吳非彼吳,是兩碼事,文明程度完全不一樣。

公元229年東吳開始定都的南京城,簡明扼要地說,顯然不應該是闔閭大城的樣子。左思的《吳都賦》雖然也說南京城「通門二八,水道陸衢」,但是當時的建業遠沒有傳說中闔閭大城的規模,這一點不容置疑。

南京作為東吳的首都,在一開始,就遠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大,那麼完美那麼豪華。首先,它多多少少地還是有些匆忙,有些急就章。根據《建康實錄》記載,孫權定都的南京,「都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這個數字顯然要比傳說中的闔閭大城「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小得多,有專家甚至對「二十里十九步」都持懷疑態度,很顯然,古城南京在一開始並不是以大取勝,與豪華和漂亮沒有一點關係

至於東吳時期的首都南京主城究竟在什麼位置,基本上是兩種說法,一是根據上世紀三十年代朱南壬的《金陵古籍圖考》,將城宮的北沿,定位在今天珠江路以北的東南大學附近。二是根據後來的考古發現,城址似乎還應該往南移,應該是在大行宮附近。這樣一來,當時的南京城,就要比原來認定的規模,又小了很多。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

東漢末年有過兩個郗儉,一位是益州刺史,一位是東吳的左台御史。公元240年,注重興修水利的孫權派郗儉指揮開鑿京城河道,其中有一道潮溝,成為孫吳苑城的北界,而今天南京珠江路南側的河道,基本上就是當年的潮溝遺迹。

爭論的焦點其實就是,如果城址限定在珠江路以南,同時「東皆不出青溪」,西為運瀆,那麼都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便有些奇怪,便解釋不太清楚。好在近年來的大規模城市建設,為了蓋摩天高樓,要深挖地基,順帶也引起了一些新的考古發現。新的考古發現證實,孫吳時期的建業城確實不像大家想得那麼大,它甚至比我們想象的小,可能還要再小一些。

在孫權定都南京之前,南京的老百姓大多沿秦淮河而居,主要是生活在淮水南岸的大小長干。孫權在南京定都,最初利用的只是他哥哥孫策的將軍府,他哥哥早就死了,這個將軍府也是死後追封的,其實就是一個遠離居民區的大兵營。也就是說,在一開始,孫氏政權只是在秦淮河之北六七裡外的空曠地帶,匆匆建設了幾座宮殿和苑囿。

公元229年的一場稱帝秀孫吳都建業圖

可以這麼說,這便是南京作為首都的雛形。孫吳建業城的總體規劃,主次分明,宮城區,宮苑區,官署區,市場區和居民區,都是相對獨立,顯得特別安靜。秦淮河以北是幾座不起眼的宮殿,是官署和苑囿區,而秦淮河兩岸,特別是南岸,是民居和集市。這種獨特的多點布局,多宮制的形式,突破了《周禮》上前朝後市的基本格局,對後來東晉以及南朝的建康城,產生了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