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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


1942年4月30日,羅常培約鄭天挺共餐,這是尋常之舉,在座的向達、楊振聲、陳雪屏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還有一位馮文潛(字柳漪,原南開大學哲學系教授),雖是首次日記中現身,但他1938年即就職於聯大,應該也是時常見面,不過此前並無私交而已。

席中真正的稀客,是徐悲鴻。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徐悲鴻

徐悲鴻此次前來昆明舉辦畫展,所得悉數捐作軍費,然後赴重慶就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鄭徐是否認識?考徐氏生平,此前在北平的重要經歷,有執掌北平大學藝術學院(原國立北京藝專),他1928年11月15日抵平,1929年1月底離任,歷時僅70餘天,而鄭天挺此際在浙大擔任校秘書及文理學院講師,當無機會晤面。

而早在1918年,鄭先生就讀北大國學門時,徐悲鴻曾受蔡元培邀請,擔任過北大畫法研究會導師(1918.3-1919.1),鄭天挺很可能還是此會的熱心參與者(見《蔡先生在北大的二三事》)。研究會看似名頭很大,不過是學校美術社團性質,沒有固定場地,經費也支絀,導師只按授課次數計報酬,還需會員納小補。日記中隻字未提交往,有待進一步考證。

杯酒言歡之餘,徐悲鴻談及在香港時由許地山介紹,見德國人所藏古畫四箱,中有白描《八十七仙人圖》一卷,並枚舉了四大好:「極精筆墨,工細無敗筆,可貴一也;古畫中畫佛教故事者多,畫道教者少,可貴二也;日本人購得之《朝元仙仗圖》,為宣和內府故物,細審之蓋出於此,可貴三也;傳世古畫人物之多,姿態之變化無逾此卷者,可貴四也。

此畫徐氏1937年所得,五年來此番言談不知已對多少人說過多少遍,席中眾人卻都是首次聽聞,於是大感興趣,約定明早往觀。

第二天早上自靛花巷一同出發的,除了羅常培,還有許寶J及袁家驊夫婦,這都是鄭先生的好友,想必是昨返公舍后相告。徐悲鴻當時住在雲南大學映秋院,眾人入屋時,潤章先生已在。潤章先生即李書華,時任北平研究院(亦已南遷)副院長。他和徐悲鴻是故交,1925年在歐洲時已結識,他很賞識徐氏的才華,不僅資助他赴南洋賣畫,在擔任北平大學副校長時,也發出了徐氏的聘書。

所謂《八十七仙人圖》者已陳案上,筆墨頗細,鄭天挺的第一印象,與昨夜所想像之甘太夫人舊藏《普賢大士乘象圖》相去尚遠,而韻味淡雅則過之。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圖2 北京徐悲鴻紀念館藏《八十七神仙卷》

鄭天挺祖母甘太夫人,即鄭叔忱(字丹,1863―1905)的母親,鄭宏泳的夫人。長樂鄭家本是望族,夫人自也不俗,1940年1月18日,鄭天挺收到仲女鄭晏來信,附有畫松一紙,以為尚佳,不由得回憶起甘太夫人號「繡花老人」,以畫聞名於時。鄭先生心下歡喜,當即作書勉之。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1946年鄭天挺與家人合影,左二為鄭晏

甘太夫人不僅畫藝出眾,且持家有方,鄭叔忱9歲喪父,家中大小事務均由其主持,夫人約束諸子外出,讀書日夕無懈,鄭叔忱於光緒十五年中舉,次年(1890年)聯捷。不過鄭叔忱此後長居京城,鄭天挺在北京長大,甘太夫人則一直生活在閩省,也在福州病故,其卒年不詳,只知在1905年之前,鄭天挺可能從未謀面。不過,1922年11月鄭天挺擬入職福州第一中學,這是他第一次回到家鄉,見到了伯母、嬸母(其兩位伯父、叔父均先於其父去世)和堂兄等,得見甘太夫人舊藏應在此間。

鄭天挺看畫很細,「所作圖象多長身修立,粗度之,其身長得七頭又半。面貌豐艷,髮髻奇詭,其尤工者為龜茲樂工數人,必非清人手筆也。日本人所得之《朝元仙仗圖》影印本亦陳案上,其筆墨極生動,筆道雖甚重,較《八十七仙人圖》為粗,望之不覺其重。圖象不甚長,粗度之,得五頭又半,然亦不嫌其短,衣褶雍容,狀貌肅穆」。

在學科劃分極細的今日,已很難想見歷史系教授觀畫的風采。這完全基於個人興趣,據《鄭天挺自傳》所述,中學時代的好友王鴻翮、姚]、何秉坤等,都非常喜歡書畫、刻印和古董,自己則深受影響。《日記》也有記載:「余最喜書畫,竟不能書畫,可愧之至(1938年10月20日)。」

一番琢磨之後,對於徐悲鴻的「四大好」,鄭先生有了自己的看法:首先是年代問題,徐悲鴻謂《朝元仙仗》出於《八十七仙人圖》,「余甚疑之」。《朝元仙仗》既為宣和內府故物,作為它的母本,徐氏的言下之意,《八十七仙人圖》自是北宋乃至唐代之物了。鄭先生同意徐氏「極精筆墨,工細無敗筆」的評價,但得出完全相反的意見,「大抵筆意尤工者,其時代稍後。余疑《八十七仙人圖》蓋出於《朝元仙仗圖》,就其筆墨觀之,或明朝人所作也」,這就將徐氏的結論生生延後了幾百年。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王己千舊藏《朝元仙仗圖》局部

至於徐氏所謂「古畫中畫道教者少」,當時不便輕言,然鄭先生念念不忘,十幾天後,「偶檢李方叔《德隅齋畫品》,有蜀石恪《玉皇朝會圖》《梁張圖》《紫微朝會圖》,皆道家故事也,悲鴻言古畫無道家故事,亦不盡然(558頁)」。說是偶檢,恐怕是不以為然,后特地找了實錘。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李D著《德隅齋畫品》

賞觀既畢,中午復與羅常培、楊振聲、陳雪屏、梅貽琦聚餐,座間談及觀感,均謂不逑《朝元仙仗》,又述馮文潛、孫毓棠之言亦然。又言當時敦煌所出唐畫,亦近《朝元仙仗》,不似《八十七仙人圖》。

君子和而不同。至於後續,日記中記載兩條:5月19日聽聞《八十七仙人圖》失竊,不審確否;6月1日,馮文潛召飲,坐有徐悲鴻,知其《神仙卷》果被竊。此後卷子失而復得,徐氏逝世后又捐獻國家,均為世人熟知,不再贅述。

鄭天挺也曾將《八十七仙人圖》與溥雪齋所藏《孔子問禮圖》相較。這是日記中第一次提及溥雪齋,不過兩人實已相交多年(1946年4月25日語)。《孔子問禮圖》應是「孔子問禮圖碑」拓片,此碑立於南朝永明二年(公元484年),由戴季陶訪得,圖為二人駕輿,另有一組人物迎駕,與《八十七仙人圖》同為人物群像。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孔子問禮圖碑局部,現存南京夫子廟

1945年10月26日,鄭天挺暫居南京,歸心似箭之餘,曾購雪茄一盒,價980元,「欲以贈雪齋」。回顧在首都二十三日,除為次女鄭晏買織錦衣料以外,這是鄭先生為北平朋友所購唯一禮物,想是此前彼此早有書信,約定抵平后相見。

鄭日記自1945年11月3日中斷,1946年1月1日重起,又於7月14日中止,這半年多時間,鄭先生與溥雪齋見面四十一次。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中立長須長者為愛新覺羅・溥擔ㄤ哐┱)

其中有八次是「消寒會」。燕俗不重冬祭,但冬至「進九」后,文人雅士每逢「九」可有雅聚,謂之「消寒會」,與會人數也取「明九」或「暗九」如十八、二十七等,眾人擁爐吟詩作畫,其詩詞字畫亦應「九」之典。

鄭日記中的「消寒會」發起人不詳,從人員構成來看,很可能是溥雪齋和余嘉錫。自1945年12月下旬始(日記失記),46年3月2日完滿,消寒九集未缺者惟溥雪齋、余嘉錫及鄭天挺三人。其他諸位,「或以事,或以病,或以限於攜品,有半途而退者,有中間加入者,有時缺時到者」,讓鄭先生髮出「天下事之難,於此可見」的感慨。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民國時的《九九消寒圖》

以1月6日消寒二集為例,余嘉錫攜自書隸字條幅一幀、銀幣一元,沈兼士攜玻璃版印王羲之帖一卷,溥雪齋攜自畫墨筆山水一幅,溥松窗攜自畫墨馬小冊頁十開,張柱中攜胡開文墨四丸,啟功攜自畫墨筆斗方一幅、石印汲古閣圖二紙、大筆一支,董洗凡攜桃源石筆山一座,張北靈攜磁瓶一,陳雪屏出墨一丸、冊頁一冊,鄭先生出道光墨一丸。

飯後鬮分,正巧是鄭先生得了溥雪齋筆墨,這也讓他得償所願。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 余嘉錫《晉辟雍碑考證》稿本

至於和雪齋先生的其他相會,內容也是相當豐富。除聚餐、詩條會以外,有同逛琉璃廠(2016年1月6日、15日等),品鑒印石(1月13日)、舊墨(5月22日),北大饋贈李約瑟,委託雪齋代購端硯(3月20日),至雪齋處賞趙松雪《出師表》(1月13日、4月21日),參觀雪齋與潘素的聯合畫展(5月17日)等等,另有幾條頗有趣,且簡錄之。

1月20日鄭天挺於東安市場得石一方,「極潤,色微白,有細紋」,不辨何石,詢之雪齋,謂「似白壽山,又似天白,如不誤,其價當在百萬以上」。鄭先生僅以一千五百元得之,可謂大漏,但他畢竟是干過校務的人,思量「商人雖愚昧,不至此也」,第二天去琉璃廠,永譽齋老闆告之「昨日之石乃河南所產」。1月24日晤面,大概是因為之前看走眼,雪齋以明代龍鈕白壽山引首章相贈。

又4月15日,鄭天挺欲購傅山題畫墨跡,友人均以為真且好,惟溥雪齋以為原件為畫卷,原畫既已失,此題跋為「失群之物不足貴」,勸鄭先生勿留。而鄭先生以允留在先,未便反悔,以三萬二千元購入。7月1日,京城藏家小聚,與會者攜書畫珍秘,「以宋元為限,明以下不取」,計有張伯駒所藏錢選《山居圖》,鄧叔存所藏錢選《桃源圖》,錢仲文所藏元人畫竹,溥雪齋所藏《出師表》。

看來,與一眾大咖相較,鄭先生的收藏之路還漫長得很。

3月30日得雪齋電話,謂「班中不能發薪,請別為設法」,此班應為「教育部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第八分班」。抗戰勝利后,偽北大被改組為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第八分班為偽北京藝專,鄭先生時任第二分班班主任(原偽北大文學院)兼總務長,故雪齋有所求。鄭天挺即往晤之,借出五萬元。

自此濟困扶危之後,兩人交情日益醇厚,如4月25日於雪齋處得見唐伯虎山水立軸,「立軸絕精,雪齋向不示人,相交十餘年,今始得見」;5月30日雪齋又以扇骨一,扇面四為贈。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第七分班職員錄

經過半年來的密切交往,溥雪齋察覺到,經西南聯大的歷練,鄭天挺已成長為極其幹練之人,故委託以家事。6月18日,鄭天挺前往濤貝勒(載濤)處,與載濤、載潤商量房子之事。原來,溥儀出宮前,由內務府撥西安門房產一處,交宗人府辦工廠以宗族,由濤、潤及雪齋之父瀛三貝勒主之,后工廠停辦,一直靠出租為營生。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1956年愛新覺羅・載濤(左)與汪宗猷合影

近年來,有個叫凌子平的人,以辦學為名,既欠租不付且訴之於市政府,欲久占其地。濤、潤二貝勒大忿,尋思將房子售與北大以出一口氣,今日約談專在此。房產交易最忌物權不清晰,面對兩位舊王孫的意氣用事,鄭天挺大概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勸其具呈市政府說明原委。

日記記載之時,溥雪齋時任國立北平藝專(北平臨時大學補習班第八分班)國畫系主任,日記中止之後,徐悲鴻就任北平藝專校長。徐氏作於解放初的《四十年來北平繪畫略述》:「北京確為新文化運動策源地,而在美術上為最封建,最頑固之堡壘……吾於三十五年八月任職國立北平藝專校長,即推行寫實主義於北平,遭到一班頑固分子之劇烈反對」。

這些「頑固分子」中,就有溥雪齋。

徐悲鴻就任后頻下重手,辭退溥雪齋、胡佩衡、吳鏡汀、溥松窗等,鑒於20年代首次上任時的孤掌難鳴,這次他將一眾親信安置於各個要職。到了1947年10月,北平藝專國畫組秦仲文、李智超、陳緣督三位教授,因不滿學校對國畫組的種種約束,特致函徐校長,提出質詢與訴求並停止授課,徐悲鴻強硬表態:「合則留,不合則去」。

西南聯大往事之《八十七神仙卷》愛新覺羅・溥紓ㄤ咚紗埃

事態由此升級。北平美術會響應三教授之舉,發表《反對徐悲鴻摧殘國畫宣言》,徐悲鴻拋出《新國畫建立之步驟》以應對,由此上演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

論戰中,李智超曾轉述溥雪齋評徐畫之語:「在西畫中不像西畫,在中畫中不像中畫,乃是不中不西非牛非馬的日本派畫。」雖然雪齋先生后又在報端予以否認,但私下說過此話,是極有可能的。

徐悲鴻重返北京,與鄭天挺是否晤面?鄭先生對溥雪齋被辭退持如是觀?北平美術會中,參與「消寒會」「詩條會」者眾多,對於徐悲鴻的作為,大家又有何公議?可惜鄭天挺日記沒有一直寫下去,讀者不知錯過了多少精彩內容。

附錄:

鄭日記中的「消寒會」,未有人提及,據日記可輯出二至九集參與人物,以出場為順序:余嘉錫;沈兼士;溥雪齋;溥松窗;張柱中(即張柳溪,張伯駒之子);啟功;董洗凡(輔仁大學經濟學教授);陳雪屏;鄭天挺;張懷(字百陵,又字伯陵,輔仁大學教育學院院長);關松房(原名枯雅爾・恩棣,字雅雲,又字植耘,號松房,以號行,畫家);張孝謀(字企權,北平金城銀行經理);張准(字子高,輔仁大學化學系教授);於省吾(字思泊);王世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