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

用什么来拯救在孤独中丧尽尊严的父母


十一假期,我的心情因为一场争吵而久久不能平静。

去朋友家拜访,在楼道听到激烈的争吵,准确来说,是一个人的争吵,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我只听见“这是我老公”、“这是我女儿”的字句,迅速作出判断,可能是婆媳间发生了争执,但又一想,这时丈夫兼儿子应该出面制止。

声音持续很久,我忍不住寻找来源,这时被惊动的楼下邻居一起上来探个究竟,我们找到音源,一个70岁左右的老太太站在家门口,头发花白,身披一件红色的毛衣,穿一条白色的秋裤,她乞求着敲门:“把门开开吧,我错了还不行吗?”这话在一个多小时里,重复了几十遍,平均两分钟一次。

老太太看见我们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楼下都听见了?邻居大叔不好直接干预,只是问老太太要不去他们家坐坐?老太太说:“不行啊,我穿成这样不方便出去的。”她打量自己的穿着,保持着最后的体面,身子却微微有些发抖。大叔说那我给你搬把椅子,老太太没同意,只是不停给我们道歉,问是否打扰到我们。大叔临走时,老太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孙子啊?”大叔回答说有,两岁了。老太太小声地说了一句“真幸福啊”,楼道里的声控灯就突然暗了,她背过身去继续敲门。

用什么来拯救在孤独中丧尽尊严的父母

大叔在楼道告诉我,把老太太锁在外面的是亲生女儿,昨天已经来过一轮了。

我难以置信,一个女儿如何对母亲这般残忍,耳边又响起敲门声和老太太的乞求:“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吧,我想上厕所。”

房间里传来鼻腔发出的轻蔑的“呵呵”声,“你不是跟邻居骂我吗?”

“我没有骂你啊,他只是来问问我。”

“你怎么可能不骂我,你习惯了把屎盆子扣我头上。”

“我真的没有跟他说什么,”老太太无奈地解释着。

“人家不是叫你去他家嘛,你去啊,滚去啊。”

“我不去,这是我家,我想进家门。”

“你休想,你不是说这房子是你丈夫的吗,你拿着死亡证明和遗嘱来,两个都在才成效,才能证明这房子是你的。”

“可是他还没死呢。”

“我不管,你拿来我立刻搬出去。”

房间里女人的声音刺耳,她边骂边从屋里摔门,摔门的力道大得上下楼层都跟着震颤。

我渐渐勾勒出大致的线索,四十岁的女儿孑然一人,受到过老太太丈夫的两次殴打,第一次因为女儿动刀,动刀的原因是疑似继父拉偏架,第二次原因不明。而老太太只承认第一次殴打,第二次既没看见,也不知原因。她这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你”的解释引起了女儿的狂躁,狂轰乱炸地谩骂,让人无还嘴之力。

在几次敲门和摔门的纠缠后,门终于打开了,我看见一个40岁的短发女子,以及她手里的菜刀,“你进来一个试试”,她挥舞着菜刀,指着老太太的脸颊,又把门狠狠地撞上。

楼道两户共同安装了一个栅栏门,老太太无助地站在狭小空间里,像在囚牢一样,走廊里声控灯忽明忽暗,照射着她眼神里的暗淡。

女儿叫嚣着让母亲走人,“他不是你丈夫吗,你找他去啊?还‘这是我丈夫’,‘这是我女儿’,你跟他们亲就找他们去。”

老太太无奈地说:“你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你也别想进来,这不是你的家。”

“这不是我的家是哪里啊?求求你让我进去吧。我知道错了。”老太太的道歉越来越卑微,她已无力争论。

“你休想!”

争吵就在女儿反复纠缠的几个问题上徘徊,我大致作出判断,老太太应该是再婚,房子是再婚丈夫的,但再婚丈夫对女儿有过伤害,女儿不停控诉自己曾被打到眼底出血,而老太太竟然没有来看她,并且不肯把家里一床放了十年的被子分给女儿盖,原因是“这是我丈夫的”,这个丈夫如今并没和老太太生活在一起,她不停重复着:“你知道我回不去了”,又是另一个故事。

用什么来拯救在孤独中丧尽尊严的父母

这是一笔厘不清的家庭糊涂账,无法分辨谁对谁错,每人错有几分。今晚女儿的爆发是过去矛盾的集中体现,不论是成长中心灵还是身体的伤害,直接造成了她四十多岁未婚嫁的事实,并且情绪极其不稳定,思维混乱,无法正常交流,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把母亲锁在外面两个小时,还不时拿起菜刀威胁着母亲的生命。

而这把菜刀,和她发狂似的叫喊,明显处于焦躁的情绪,以及“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心理让所有邻居,包括我在内,都无法伸出援手。

到最后,老太太明显体力不支,靠在墙壁上,不断承认自己的错误,再次乞求女儿放她进去:“你行行好收留我一晚好不好,要走我明天走,这么晚也打扰邻居休息了。

一句“打扰邻居休息”又引爆女儿的愤怒:“是谁打扰邻居休息了?是谁在不停敲门?呵呵,你有脸说我打扰邻居休息了,你一向这么颠倒黑白。”

楼道的灯光又暗了,我已经做好了拨打110的准备。

终于老太太沉默了,转而敲邻居的门,敲了两分钟也没有动静。她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地熄灭掉。

过了许久,才从邻居家传来一声:“谁啊?”老太太说:“我”。门开了,披着睡衣的邻居把老太太迎了进去,嘴里嘟囔着:“吓死人了,都动刀子了。”邻居其实一直都在听,但没人敢出面制止,也不肯卷入别人家的是非。

这场争吵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平时父母喜欢看的生活调解节目,在现实中上演。只通过只言片语,我无法理清是非曲直,不处于当事人的位置,也无法想象每个人所承受的伤痛。我只是在想亲情如何走到这步境地,遭到言语和兵器的双重伤害。

当晚,我又看到一篇文章《空巢老人调查:在孤独中,人的尊严也会丧失干净》,文章讲述了一对年近七旬的夫妻,是省城的退休技术人员,退休待遇优渥,两个儿子在北京过着小康的生活,有150平米价值千万的房子,但是在养老问题上,陷入了难题。两人刚退休时,也兴致勃勃地去旅游了几次,渐渐身体出现状况,分别被送去医院急救。尽管如此,他们却不敢打扰儿子们在京的小康生活。儿子这代人开始注意隐私,认为父母的到来直接影响到了生活品质,给他们所谓的中产生活蒙上阴影,在心理上是对他们所追求的人生价值的否定。

老夫妻也曾尝试过请保姆,但都不满意,老人想过以后一同住进医院,甚至一起死在病床上,因为他们发现所能依赖的只有对方,所谓“养儿防老”,是一句空谈。最后老人们决定住进养老院里,成为人生中的最后一站,他们相互约定:“如果我们中的一个先走了,另一个就紧随其后,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谁都知道,自己难以承受一个人的老年,一个离世,另一个绝对无法独活。那样实在太孤独了,在孤独中,人的尊严也会丧失干净。

用什么来拯救在孤独中丧尽尊严的父母

他们的悲观在于,尽管接受了自己与子女是独立个体的事实,但随着一个人不断苍老,依然难以割舍亲情,亲情的缺失和身体疼痛具有同等威力的伤害。我想起自己的亲戚,在癌症弥留之际,儿子一家去了美国游玩,把母亲扔在病房里,让护工陪同。但亲戚还是支撑着等儿子回来咽气,临逝前还想着如何把房子过继在孙子头上。

可即便是在一起,就像我遇到的那对母女,相依为命却也相互伤害。她们的心灵隔着鸿沟,如果女儿年轻几岁,定会在网络抱怨“父母皆祸害”,那个豆瓣小组的控诉,让人触目惊心。

童年遭受严重伤害的只是个案,大多数人是在父母关爱下成长,可关爱的方式有待商榷,父母缺乏了如何做家长的一课教育。但在他们身处的转型年代,温饱比教育更重要。

何时开始,我们与父母渐行渐远?

进入老龄化社会,除了感伤“时间都去哪了”,我们是否认真想过如何与日渐年迈的父母相处?何时能把在孩子身上投入的过分关注,分一点给父母?在责备父母购买保健品,遭遇电话诈骗时,有没有想过是疏于亲情的缘故。

我无法提供标准答案,只想说说自己的经历。我年轻时叛逆,也与父母发生过争执,人陷入牛角尖时,是无法体谅别人的难处,还不停渲染着自己多受伤的惨状。后来父母分别生病住院,我突然在那一刻好害怕他们的离开,害怕一个人回家。我抛弃了什么现代的独立意识,只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母亲不断叨唠着我不去组建自己的家庭,因我每天用大量的时间和父母相处在一起。晚饭后,我陪着父亲散步,公园里我们是一对奇怪的父女组合,曾经封闭心扉的父亲,这些年逐渐话多了起来,我发现他竟然有不为人知的幽默。他喜欢看电视的选秀节目和招聘节目,而那曾经是我的喜好。他通过手机比我更先知道世界角落发生的新鲜事,在散步时与我交流着资讯,在他60岁的时候我们才成为朋友。而母亲总是用一种粗糙的方式表达爱意,她擅用“如果你不……就会……死”的句式,以威胁的方式助我成长,显得无比刺耳,放在当下必然会遭到教育专家的批驳,可这是我们一代人的普遍成长状况,不擅沟通的50后父母和追求个性的80后少年,隔着整片海洋,宽容、理解、交流是越过汪洋的小船。

用什么来拯救在孤独中丧尽尊严的父母

我早就收起了浪迹天涯的文艺梦,每次长期离家,都会接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消息,仿佛他舍不得我走,用身体的病状抗议。大学时住校,周末也不肯回去,在咖啡馆里品尝着独立的快乐。有天突然一阵莫名心慌,我飞奔回家,家里父母都不在,开电梯的阿姨说你爸住院了,你不知道吗?我终于知道那阵心慌的缘由,原来真的是心有灵犀。

和父母讲述所遇到的那场争吵时,母亲快人快语:“这女的这么大了,还跟家里赖着。”

父亲捅了捅我,开玩笑地说:“你妈说你呢。”

我没有笑,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想要把我放飞,而我却想着再多陪伴他们几年,这样才不会有一天听见《时间都去哪了》潸然落泪。

时间,就在我和他们一点一滴的相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