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历史

你們真的是窮怕了餓怕了嗎


你們真的是窮怕了餓怕了嗎

矯枉過正之殤

矯枉過正不只是一個詞,一個成語。同時也是一種方法論,也是一個族群的態度和立場。它屬於我們,屬於漢族。我猜,只有漢族有這樣的成語,因為我只在漢族人當中見到這樣的對人對事的態度。

常規意義上,這種態度沒什麼不妥。矯枉,意在糾正。之所以需要糾正,是因為主體認定客體出了問題,偏離了主體最初的設定;主體需要客體回到最初的設定。

設定一條路從此到彼,設定路的寬度和(混凝土的)厚度。首先方向不能錯,其次參數不能錯,最後材質要符合規定,哪一部分出了問題都需要糾正。糾正是絕對必要的。糾正有時候會被說成是糾偏,兩個詞的意思基本等同;糾正說的是糾回到正確的方向,糾偏說的是把偏了的糾回到正確的方向。正與偏詞義相反,卻可以表達同一的意思,這也是漢語的妙處之一種。

矯枉兩個字與糾正是同義詞,雖然有些微差別,但是加上「過正」,意思就有大不同了。糾正說的是正,過正說的是正+,正+已經不是正。假設正=A,正+已經=B。B與A已經是兩個不同的存在。

修路出了差池,糾正回來就是了,不必要把修得偏左的路重新修得偏右,不必把修得偏窄的路重新修得偏寬,不必把水泥配比加得更多或減得更少。這裡需要的便是糾正,一定不是矯枉過正。

我們不是不懂糾正。我們只是因為在生活實踐中遇到另外的情形,覺得僅僅糾正還不夠。諸如孩子的教育,孩子是一定要犯錯的,有時會不守紀律,有時會與別的孩子爭吵打架,有時會錯用字和詞;犯了錯當然要糾正,可是孩子還會重複犯同樣的錯,被大人稱之為不長記性;這種時候大人發現僅僅糾正是不夠的,必得要矯枉過正,才會有效果;於是大人會選擇極端的手段,或打或罵或罰,意在讓孩子長記性,把自身的錯誤在記憶中固化,讓孩子記得錯,記得錯在哪裡,以期得到完全徹底的糾正。

還有另外的例子。一棵人工種植的樹苗長歪了,歪向左邊。種樹的人要將歪了的樹苗正過來,或在左側做一個支撐,或在右側拉一根繩索。他會發現,支撐或拉繩將樹強制固定到垂直位置並不能達到目的,因為彈性會使樹仍然一定程度偏左。只有利用矯枉過正的方法,支撐樹苗或用拉繩迫使其越過垂直線向右,而且需要長時間的強制,才能夠達到讓樹苗垂直向上生長的目標。

這是因為多數事物都有彈性,而彈性會成為糾正的一股反動力量;同理,另一類存在也都有類似彈性的慣性,比如習慣。要糾正一種習慣必得克服習慣自身的慣性,諸如左撇子,諸如結巴,諸如口頭禪,諸如許多不雅的習慣性動作,都需要你強制性糾正方能達到目的。這種強制性的方法也是一種矯枉過正。

彈性和慣性令我們在糾正的基礎上派生出矯枉過正的方法論。我們這個族群有一種走極端的特質,我們會不自覺的以矯枉過正去替代糾正,我們不但有矯枉過正,我們還在此基礎加上決心和強調的意願,於是有了「不過正就不能夠矯枉」這樣的說法。

矯枉過正批判

矯枉過正看似理直氣壯,其實色厲內荏。

前面已經討論過糾正是一個沒有彈性的態度和立場,也可以說是一個適度的立場。度在這裡是一個核心詞。凡事只要站在度的立場,一定不會有很大的問題。凡事都要有度。之所以有糾正一說,首先是因為偏了錯了,糾偏糾錯就是糾正。而偏了錯了本身則是失了度。因為失了度,就有了糾正的需要。糾正意為恢復度。

而矯枉過正的結果是為正+,而不是正。相對於正,正+等同於過度。中國乃中庸之國,中庸之道的核心還是一個度。度過了不是中庸,中庸尤其強調過猶不及

強調矯枉過正,其結果的危害性正在排山倒海的向我們壓迫過來。我們來看一些顯而易見的例證。

在漢民族數千年的歷史當中,衣食住行一直是極大的難題,給民眾帶來嚴重的困擾。衣食住行是人類生存之本,是人類一直以來要解決的基本生計。缺是偏,糾正則是解決。我們來看看今天的現狀。

解決了嗎?應該說已經解決了,或說基本上解決了,怎麼說都不錯。蔽體禦寒是為衣,人人有衣穿當無疑問。飢餓不再是問題,極少數人的吃飽飯問題是小概率事件,食不再是難題,吃好吃不好而已。有乞丐露宿街頭或鑽橋洞涵管,同樣是小概率,住大住小隻看個人的能力和財富規模。對行的理解可以多元,核心是道路,與生計相關聯的路網基本已形成,差異只在工具的使用,自行車,電動車,摩托,各種汽車,當然也包括不使用工具的步行。

這裡里唆的把司空見慣的方方面面羅列在一起,意在申明一個事實,即古往今來人類生存的四大基本難題,迄今為止人類自己已經解決了。當然人類不可能到此為止,每個人都想穿得更好更漂亮,吃得更好更多樣,住得更寬敞更舒適,行得更快更便捷。因此人類沒有就此止步,人類仍然在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這一點不是問題。

我說的問題是我們自己的,不是整個人類的。在矯枉過正的理念之下,我們正在以瘋狂的熱情走向歧途。

你們真的是窮怕了餓怕了嗎

我們蓋房子買房子是為住,通常我們會量力而行,有能力買多大面積就住多大面積。就一家三口而論,最低標準有一房一廚一衛40平方左右,可以滿足基本需求;最高沒有上限,幾百上千都可以。多數人取其中,有70或80以至120或150,這是當下中國城市家庭的普遍狀況。

這裡來討論另一種普遍狀況。我們知道現下城市家庭中有很大一個百分比有不止一套住房,兩套三套的很普遍,十幾套數十套上百套的也不稀奇。普遍歸普遍,無論如何房子是用來住的,是人為了其生存的第一基本需求;現在這種需求出現如此嚴重的過剩,這就奇了怪了。

典型的矯枉過正的心態,沒房沒怕了,現在有了房多多益善。當然,當下國人早把房子看成是財富的又一種形式,囤房和先前的人們囤黃金的理念大同小異。這聽來像一種合理的解釋,其實不然。黃金的價值體現在稀有上,黃金本身無用,做成首飾也不是用品,而是表明其價值。房子則相反,房子本身是用品,使用價值是它存在的第一要義;房子是可以大量複製的,所以沒有稀缺屬性,所以房子的價值可以有巨大的波峰和浪谷,所以囤房和囤黃金完全不是一回事。房子不是黃金,是人們矯枉過正的心態將房子想象成黃金。

還有另外的例子,就是女人的衣服(包括鞋子和包)。衣服蔽體禦寒是基本功能,穿著漂亮是附加的心理功能。今天城市裡許多女人的衣櫃都衣滿為患,四門的裝不下,六門的依然裝不下,一整個更衣間還是裝不下。用女人自己的話說,女人的衣櫃永遠少一件衣服,就是下一件。是衣服不夠穿嗎?還是衣服不夠漂亮?如果說房子有黃金的功能,衣服有嗎?

人類的確有過衣不蔽體的年代,你也可以說是裸怕了心理在作祟。我們都知道許多女人都有不止一件自己從來沒穿過的衣服,既然沒穿過一定是不想穿或者不必要穿;是不是可以認為,不必要穿的衣服也沒有買它的必要呢?說到底還是矯枉過正的心理,怕沒衣穿,怕衣服少,所以不怕多,哪怕多到不需要!

今天還有裸人嗎?還有衣不蔽體的人嗎?可是我們知道今天的現實是,一座多層購物大廈有一半以上的層數賣的都是服裝,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女人的衣裳。

另一個例子是吃。果腹是生存之必須,能吃飽最好,能吃到愛吃的東西更好,似乎應該到此為止了。不,絕不。從來自官方媒體的聲音上我們知道,不久之前,也就是大規模反腐之前,國人在吃喝一項上一年浪費掉的食資高達數千億之巨!不是指吃掉,是指浪費掉。儘管是大吃大喝,吃掉的我們仍然不算它浪費,畢竟進了人的肚子。

什麼意思嘛?幾千億!一個正常人,幾千塊足夠維持一年的食資了,也就是說僅浪費掉的足夠養活上億人了。

上億人啊!是為了報復曾經的飢餓的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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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徒弟

徒弟米羊自告奮勇,爭做矯枉過正的案例。小時候家裡窮,用他自己的話是窮怕了。話說回來,當年都窮,誰不窮啊。米羊於是立志翻身,要摘掉窮帽子。不過他的目標定的有點高,不是要脫窮不窮,而是要富要有錢。米羊很努力,從打工做起,一直做到老闆。他的理念是,盡一切努力去賺錢,要把這一輩子的錢都賺出來。他果然做到了,不動產和積蓄總括起來達到千萬規模。他打工幾年,做老闆近十年,達到今天的規模歷經十五年之久。他今天35歲,他關了生意,停下向錢前進的腳步。許多人也許會羨慕他那麼年輕,就靠自身努力實現了一生的財務自由,可以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此往後。

但是。總有一個該死的但是緊跟在後面。但是已經過去的十五年是他一生最好的時間,是青春年華。他以自己的青春年華去拼搏廝殺,去換金錢。他已經青春不再。

還有第二個但是。通常賺錢是一條不歸路,因為錢是賺不完的,沒有誰把錢賺完。走上賺錢的路很難再回頭,因為總有更多的錢在前面。以錢為目標,錢就是最大的誘惑。也就是說米羊這麼做有一個極大的風險,就是回不了頭,就是走上不歸路。用他自己的話說,想想也后怕,因為看到太多的例子,有的死在賺錢的途中,有的為賺錢去行賄去巴結去欺騙,更有甚者去犯罪去傷害去殺人,還有的因為有了錢而消沉而墮落而肥胖,所有這些都不是米羊想要的。幸好他回頭了,幸好。

但是他關掉公司,放著錢不賺,招致諸多家人連同朋友的不解和責難。他是不是有病?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奇怪,他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另一個徒弟吳堯的情形剛好相反。吳堯沒有米羊那麼窮,也沒被窮嚇得怕怕的,所以吳堯沒有米羊那麼大的心氣和夢想。吳堯不知道自己一輩子需要賺多少錢,但是她知道她一個月有多少開銷,一年需要花多少錢。所以她給自己定的目標就不是以一輩子為單位,而是以月和年。這樣她的壓力就沒那麼大,她給自己定的目標要小許多,幾千幾萬塊都可以。她對自己的生存能力有信心,所以心裡不慌。有幾千塊收入,這個月的生計就有了保障;幾萬塊則可以面對一整年。跟師弟米羊比較,吳堯是徹徹底底的窮人。但是她比米羊要從容要淡定要心平氣和。

吳堯不是不犯錯,犯了錯糾正就是;也不是不需要承擔自身的生計責任,她對自己解決生計問題有信心;更不是沒有遠慮近憂,而是把憂慮化作面對的勇氣和解決的動力。其根本在於先去找准屬於自己的那個度,儘可能去把握這個度,偏了錯了及時去糾正。所以她不糾結,所以才有從容有淡定有心平氣和。

米羊所以能自告奮勇去印證矯枉過正之弊,是他發現自己的目標定得過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因為窮怕了,所以不滿足於不窮或者豐衣足食,而要去求富。原來最喜歡喝豆漿,曾經希望哪一天可以把豆漿喝到夠。現在富了,喝一碗豆漿已經足夠了,但他還是要買兩碗,喝一碗倒掉一碗,一看就是真富了。富了的目標太大,實現起來需要的時間也長。誰都知道賺錢是辛苦的事,非常之辛苦。米羊辛苦了那麼久,他容易嗎?誰也別責備他喝一碗豆漿再倒掉一碗豆漿。

你們真的是窮怕了餓怕了嗎

日常的誤區

不久之前人們經歷了一個千年世紀末,每臨世紀末人們總會自己嚇自己,以「末日說」懲罰自己。恐嚇和懲罰令人們緊張,人們於是選擇極端的方式來對抗。

創建極端學說的宗教,人民聖殿教,奧姆真理教;說過頭話,把話說到絕對不給自己留一點餘地;選擇過火的舉動,911,ISIS。我把所有這一切歸於世紀末之弊。尤其是千年一回的世紀末。

回望中華歷史,講求度的中庸之道一直居於民眾意識的主流,中庸之道令國人少走極端。然而最近二三十年不同,走極端成了國人的常態。無論說到什麼,涉及哪個領域,國人關心的總是個最字,總要爭一個第一,這一點與數以千年計的大中華歷史不符,有悖於漢族的傳統。我從自身的角度究其原因,以為是世紀末心態的延宕,同時作祟的便是矯枉過正的理念。

我們需要那麼多房子嗎?中國已經建了不計其數的鬼城,動輒幾百萬幾千萬平方;即使在有人有燈光的新建小區,我們還是會看到大多數的窗子是黑的,根本沒人住。但是一問,都已經賣掉了。

我們需要更多的建房用土地嗎?我們開闢了那麼多海濱新區,把那麼多丘陵和小山填到海底造海景住宅用地,我們毀掉了那麼多灘涂,剝奪了那麼多灘涂生物的棲息地。我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造房子,我們當真有如此巨大的需求嗎?別拿我們曾經沒房子住作借口。

我們已經豐衣足食了。也許我們有每天多吃一頓的需求(宵夜),那就多吃一頓,哪怕把自己吃胖再去減肥。也許我們有每天換一件衣服的需求,一周里絕不重樣,那麼我們每個人有7套衣服也盡夠了,不必非得70套700套是么?是的,我們曾經吃不飽穿不暖,但那也不是我們今天無休止的奢靡和浪費的理由。

該死的矯枉過正

我們這個族群歷來活得沉重,古有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之說。從歷史上我們缺的是笑聲,我們的生活里確實需要多一點笑。需要什麼就來一點什麼,這也無可厚非。可是一夜之間,我們發現滿世界里都是笑聲,只有笑聲,只剩了笑聲所有的人都在搞笑。矯枉過正的偉力。

是矯枉過正令一個只存在了幾年的六萬人巨型體育場被拆掉擇地重建。是矯枉過正使得無法計數的道路橋樑剛造好了又拆了再造。同樣是矯枉過正,令許多城市道路和街區出現大面積塌陷和空洞。

不說別人,我自己就買了多套房,前後買了不止十個電視機。我是個百分百的矯枉過正的受害者。我在許多年裡信奉「不過正就不能夠矯枉」,把矯枉過正奉為金科玉律,因為我自己也是這個千年世紀末的過來人,我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時代。我們都是肉身凡胎,都有無法改變的局限,我們都是人,是人就是這個德行。

人有一個優點,就是能思想,尤其會反思。人都會犯錯,反思的能力也便是糾正的能力。矯枉過正曾經令我們誤入歧途,將我們引入無比巨大的黑洞,甚至可能令我們萬劫不復。但是我們不怕,因為我們會反思,我們有糾正的能力。我們可以迷途知返,我們終會回來。

我們不怕。寶寶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