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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出無業游民不可恥,只要記得江湖規矩


北大出無業游民不可恥,只要記得江湖規矩

未名湖是個海洋,北大是個門派。所謂門派就是一說全國人民都知道,弟子數不清,但是各個弟子拳腳怎麼樣則不太清楚。門派越大弟子越雜,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在擴招之後更是如此。

世人常道北大人桀驁不馴,難於管理,不容於濁世,這是極大的偏見。實際情況是,九十年代以來,本科畢業后找工作也好,出國鍍金也好(我們叫做「免疫」),國家不包分配,系裡一般不推薦工作,謀生都得靠自己,於是北大人也傲不起來。甚至,通常要故意在外人面前加倍夾著尾巴,表明自己的溫馴及易於合作。

而北大人出師門下山之後,如果江湖再見,通常也如洪門兄弟一樣,有一套打招呼的暗語。一般來說,越是北大本科出身的嫡傳弟子,因為深愛自己的門派和宗師,以及在校期間與眾多高手過招陰影頗深,總怕自己出門輸了拳會給同門師長兄弟丟臉,故此出招時絕不會先自曝門派。被問到「在哪上大學」時,一定是三部曲:先嬌羞回答「在北京上大學」,如果被追問,則勉強回答「在中關村附近上大學」,如來人打破沙鍋問到底,只好無奈答之「就是清華隔壁那所」。在眾目睽睽下,北大嫡傳弟子通常以極迂迴的方式相認,暗喜之餘,再慢慢切磋出江湖後學到的武藝。同系弟子之間互稱師兄師姐、師弟師妹;異系弟子之間互稱表師兄表師姐、表師弟表師妹。

其實,拋開教育經費的競爭關係,我們與清華派的關係之和諧超乎想象。2000年左右清華千人大食堂建成,餵飽了不少騎自行車十分鐘之久前去串門的北大人。90年代時,清華若干公選課如西方建築史等,也是面向北大生開放且提供學分的。至於兩校之間因性別比例客觀數據而配成的鴛鴦蝴蝶們,更是寫個新傳都不夠數了。

一出門就把北大掛在嘴邊、寫在臉上的,通常不是北大本科嫡系,更多的是小時候對北大嚮往已久而不可得、而競爭力不夠或決策誤判,在研究生時期才來到北大。其中有的人以此作為自己的終生成就,言必稱北大,唯恐天下人不知。這類旁門弟子,只要有真才實學,可以光耀北大門楣,抬舉整個門派的江湖地位,嫡系弟子也是相當尊重的。

可惜,更常見的是,來北大浸了兩天泡菜罈子,招式還沒練熟就急著出門賣藝了,倘若不舉個「北大」二字旗子,唱雜耍猴戲又有誰會看呢?像這類末學,自有其院系長老調教,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之列。

其實鄙人也屬於不入流的方外野人,像弟子同學會這類鮮衣怒馬的場景,我是萬萬不敢出現的。誰想最近幾位長老們看戲動了怒,紛紛打電話叫我出門說兩段書,我怕老人家氣出病來,胡亂應允下來,諸位看官受累。

名門大派的宣傳不好做,為社會貢獻英才無數,坊間喜歡看的熱鬧則是奇人怪人狂人等邪功夫。政屆學屆統計難度太大就先不論了,光說掙錢吧。88屆國際經濟學系畢業的萬科董事長郁亮,帶領團隊完成了萬科從百億到千億級企業的跨越;81屆中文系弟子黃怒波,寫詩為主,順便成立了中坤集團,創造50億身家,其中10億捐給北大。再後來,又在有詩有遠方的冰島置地欲開發,可惜此功未成也。

「無業游民」則是鄙派特色陰邪武功,修鍊不到位則極易走火入魔。修成正果者中,最著名的有兩位。

第一位,就是天下聞名的北大第一屠夫,曾因賣豬肉而蜚聲中外的中文系89屆弟子陸步軒。基本劇情很多人都清楚了,畢業分配到長安縣柴油機廠,後來下海屢戰屢敗,2003年在街頭賣豬肉時被南都挖掘,舉國上下同情唾棄兼而有之。次年,調入長安區檔案館。2005年,出版著作《屠夫看世界》。2009年,應84屆經濟系弟子,辭不就仕的湛江人陳生之邀,走上了產業化賣豬肉的康庄大道。2016年賣土豬營業收入12億,土豬鮮肉食品連鎖遍布北上廣,挺進長三角。

北大出無業游民不可恥,只要記得江湖規矩

2013年時,陸師兄曾回門派與師弟師妹們交流,重點卻不在授藝庖丁解豬,而在請罪,一個勁說自己為門派丟了臉、抹了黑,據說幾度哽咽。當時的大長老許智宏則寬勉之,說干雜活不影響崇高理想云云。陸大弟子以其對門派的愧意及東山再起的精神和事實,在北大「丑角榜」(他和陳生自封的,絕無貶義)上位列第一。

第二位,則是《紐約客》專文報道過的數學系82屆弟子,2014年度的麥克阿瑟天才獎得主張益唐。84年赴美后,於普渡大學博士因當時導師的理論錯誤,論文沒有通過,八年功算是打水漂了。博士肄業后,輾轉肯德基賽百味等餐廳工作,娶服務員成親。1999年,其同門,當時在因特爾實驗室工作的82屆數學系弟子唐朴祁在紐約找到打零工的張益唐,邀請他合作了一項專利;同年,唐到哈佛開會,遇到另一位同門,已在美國數學界有固定教席的葛力明,特意向葛提到張的困境和強大的分析能力。只是這時,張益唐已經離開紐約又流落到美國南方,後來葛歷盡辛苦,在一家賽百味找到張,並邀請他到新罕布爾什爾大學做訪問學者。五年之後,張於2014年58歲時在《數學年刊》發表關於孿生素數猜想的論文,以此於同年獲「麥克阿瑟」天才獎,獲得62萬五千美元獎金,又錦上添花當選台北中研院院士。這個故事的詳情,由84屆數學系弟子湯濤在陳景潤誕辰八十周年時寫在出版物《張益唐和北大數學78級》中。

北大出無業游民不可恥,只要記得江湖規矩

縱觀這兩位北大「無業游民」的開始祖師級代表的功成名就,可知其從來嚴守北大的江湖規矩,才有了今天。竊總結為以下幾條:

一、不忘初心,不廢武功。中文系畢業的賣肉之餘隨時可以揀起文史研究,數學系畢業的在肯德基打工無非是為了娶老婆,工余在廚房裡找完錢照算不誤。

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賣肉也好,肯德基打工也好,看似卑微,實則手段為目的服務,都是為了獨立生存和有尊嚴地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三、功未成時,離群索居。陸張二人均脫離北大門派多年,不給同門人找事,不乞求同情。不賣北大牌子去做文秘或會計,在自己沒弄明白自己要弄明白的武功之前,老老實實掙錢糊口,絕計不拉「北大」的旗子討飯。

四、同門相助,欣然接納。陸弟子受陳生之惠,張弟子受同門二人之惠,是不爭的事實。但要拎得清,他們幫他也不全然是出於同情,而是出自對其武功的敬重。這時候,兩位「無業游民」也提得起放得下,有適合自己的機會還是會欣然接受。原因是同一個:他們不接受同情,要的是對自己武功的認同。

五、他人冤我,不出惡言。陸弟子賣豬肉一年12億,按理說滄桑半生,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事多了,可是迄今他也沒對媒體交代,當年的堂堂中文系弟子是怎麼被發配到一個柴油機廠的。張弟子出名十天內,他在普渡的導師,(就是自己的公式算錯了連累了張弟子那位)寫了篇大文回憶張在普渡的美好生活,後悔沒幫他找工作,又表揚張古典文學造詣高。圍觀群眾都說這麼多年早幹嗎去了,不過張迄今對他那位導師也不評價,風度如何請各位看客自評。

六、功成名就,當仁不讓。當鮮花和掌聲響起時,該笑納就笑納,並用得到的擴大化資源繼續練武,報效門派,回饋社會。

只要能嚴守以上江湖規矩,從「無業游民」終究有天會出關,走向光明。屆時想當遊民也難了,除非拋家棄子歸道山。這些規矩以外,在北大練功時,長老們還經常強調練功時的基本站姿: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至於能做到多少,沒法考試,答案在各位弟子心中。

鄙人是在90年代中後期忝於北大弟子之列。在校四年期間,結交了許多高手,群星閃爍,照亮人生漫漫長路。沒想到,其中最傑出的兩位,畢業后也成了「無業游民」。

其中一位,是我們這個時代僅存的天才,在2011年不幸辭世,震慟詩壇。為死者諱,不多敘述。

另一位,是社會學系弟子,2001年前後以研究土地改革為題成為著名的學術新秀,本科畢業即獲得全獎赴哈佛就讀博士學位,前途無量。誰想十年後,渺無音訊,問遍北美而不得。我以為我親愛的朋友也許被中情局招安,而不得不整容改姓了。至少這個版本的她還活著。而我本人,則在北歐一隅冷雨間,試圖忘卻當年事。

一個繁星漫天的夏日夜晚,郵件通知忽然響了。是來自這位社會學系的朋友!

我的第一反應是:七年渺無音訊,這必然是個冒牌貨!中情局入侵我郵箱了,怎麼辦!

讀著字裡行間的相思之意,我動搖了,看來是她,也許真的是她。於是,我鍵入了我們當年在宿舍里暢談后告別語的暗號的上句:

「兩隻小蜜蜂呀….」

對方立刻回:「飛在花叢中呀!」

密碼正確!

撥通電話。七年未見,我曾想象著重逢場景,在回憶中對她說過千言萬語,到頭來只化作一句:

「你特么的上哪去了!我還以為你也死了!」

「我還活著!那些當年以為天賦就能搞定的事….」

「是要拿命去換的!」

兩個將老之人老淚縱橫。

七年發生的故事,我們在電話上講了四個小時。她交代的情節再簡單不過了:在哈佛八年寒窗,博士論文終於交了,等著拿學位,這時父親離世,母親到美探親,在送母親歸國時,她突然動念,放棄之前論文的答辯,到湖南一個鄉村裡住了七年,與親人朋友斷絕聯繫,重新寫出了一部關於中國當代鄉村變遷的論文。此舉違反了哈佛研究生院的所有規矩,但是當她當年在哈佛的導師看到此文時,立刻讓她返校,並於次月參加美東的一個重要學術會議。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朋友,讓你擔心了,我功夫已成,要下山了。」

我沒有問我的同門,為何她放棄一切世間情、博士帽,選擇當了七年的無業游民。也許,是她感到當年的工作不夠完美,愧對未及贍養便辭世的父親;也許,是家庭的變故讓她的學術視角發生了根本的轉變。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她無愧於己,無愧於北大這個門派。而她第一個要作交代的,就是門派里的同門:我沒有辜負你,我沒有辜負北大。

朋友,我功夫已成,要下山了。這是一個北大無業游民的終極目標:功成。下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也是中華民族由道入儒的終極理想。規矩不能壞在我們手裡。

我也許久沒有問候我的同門朋友們了,雖然想念他們,我功夫未成。在繁忙地球的各個角落,北大弟子們有的以黃鐘大呂之音聞名於世,有的以清曲小調賞悅於人,展示著他們的各色武功。許多弟子畢業多年後,仍然互相關注著、暗地裡較量著,既是延續了當年的互不服氣,也是仍舊惺惺相惜。歲月悠悠,年輪不停,燕園不老。

同門之中,有人在上海成了地產富豪,有人在緬甸炮火中翻譯出彼得・貝格爾的宗教社會學巨著,有人在教美國人中國政治,有人在華爾街日進斗金,有人拿到麻省理工的入學通知書後出家。大千世界,熙熙攘攘;功夫未成,何以下山;塵緣未盡,何以歸山;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未名湖博雅塔仍在守望,勺園裡燕子年年盤翔。藍色血液,代代相傳。北大弟子出來混,不能壞了江湖規矩。

北大出無業游民不可恥,只要記得江湖規矩

您要問了,說了半天空規矩,北大有什麼一劍封喉的獨門武功么?

有的。這可是我們的十字獨家秘本天書要訣。傳男也傳女,傳內也傳外: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致我們深愛的北大。

願我們有生之年,能擔得起你的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