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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工作錯了嗎?


辛苦工作錯了嗎?

1、純正的無業游民

讀到《北大畢業后,當一個純正的無業游民》的時候,我正在趕去外地開會的路上,本來題目中的「無業游民」讓我感到一陣由衷的羨慕。我觀察過北京混跡在24小時麥當勞和肯德基店裡的「純正的無業游民」,他們群體算不得龐大但也人數眾多,打牌、下棋,似乎從來不為自己的溫飽所困,面帶微笑、悠然自得,我也想過拋下龐雜瑣碎、一再追問意義而不可得的工作去過那樣閑散、純粹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甚至把之所以不能這麼做歸結為我缺乏勇氣。

文章娓娓道來好像是家常,在自嘲與表彰之中,得到的結論似乎是說:作者的丈夫通過成為一個「純正的無業游民」保證了「自主權」,像在暗示這是擺脫了一般桎梏的更高級的活法,是脫離了低級趣味和功利主義的超然。他成了他自己時間的主人,他在掌控自己的生命。至於這名男子要怎麼改造世界,文章不及細說,光是掌控自己的生命這一條,就夠羨煞我們這些將人生賣給微薄的工資、時常還要自願加班的受虐狂的。

可是,讀到後來,我又感到一種煩心。字裡行間有一種……自相矛盾。一邊要說他是純正的無業游民,一邊又要與在麥當勞、肯德基里的那些拉開檔次

辛苦工作錯了嗎?「麥當勞難民」
辛苦工作錯了嗎?中國「麥當勞難民」甚至驚動紐約時報

首先他曾是狀元,北大畢業的――說明頭腦沒什麼問題;他曾經有過一個好工作(金融機構),幹得不錯(「領導著力培養」),他有妻子――社會性也沒問題,然而……然而他還是要持續無業游民的狀態,這種有一手好牌執意放棄的做法給他的「視金錢如糞土」鑲上了更高級的金邊

然後,他在作為「純正的無業游民」的日子裡幹了什麼呢?學了大量被作者認為「20小時就能做到」的技能,比如看了本書開始寫小說、讀了100本書「建立自己的知識結構」、彈吉他到可以自彈自唱的水平、編譯一本書、重學英語、打羽毛球、作曲、做飯、健身、自學日語,他用別人上班的時間做了許多人在下班時間做的事,哦哦,對,其中一個不同反響的是「寫出了人生第一篇10萬+」,這絕非易事。可是,這一項又一項,太像一個大男孩在重新填補自己青春期的空白。這是一張青春的遺願清單。那些該做、該發生而沒有做、沒有發生的,他在用兩年的上班時間來填補。

當他的妻子在文章里用雅思成績、10萬+證明他在完善自己、掌控命運的時候,用的是常規的功利世界的計量法,一個德智體美勞的評分表,要跳出這個窠臼,卻又回到窠臼的評分標準里去告訴大家他有多麼厲害。是是是,這是為了讓讀者們理解他的降維手段,而他修鍊的技能,不過是一些連文章作者都說是入門級的技能,對於一個高考狀元來說,他應該知道所謂學習是個什麼狀態,又有多少人能拿到60分吧。

把自己說成想清楚的人,但看起來更像是沒有想清楚

誰不想開開心心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夠不在乎是否有收入,無需顧慮家人的意見想法,又衣食無憂,那麼你要做什麼呢?他說要創造,可他所花時間練就的一身皮毛本領沒有一項是能輸出於外的,而一部小說,一部編譯之作,一篇10萬+的網文,是他對世界的貢獻了吧?有多少人早就在做這些事,做得很出色。

這些……很難么?

我好像又退回到需要用難度給人的作為打分的不高級的邏輯里。

我固執地認為,在這篇為「純正的無業游民」丈夫立傳的文章里,無論他本人說得多麼天花亂墜,在那些足以讓父母、妻子閉嘴的「歪理邪說」背後真正的問題是他不知道辛苦工作的意義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

挑毛病和否定多麼容易。他沒有想成為的人。他說出了無可批判的大方向,卻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和走多遠。為了逃避自己已成了一個「家裡蹲」的事實,他把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全用上了。

2、該找什麼工作

在一檔熱門節目里,高曉松批評清華的博士只知道問該找什麼工作,不知道胸懷天下,他說,名校是國家重器,(培養人)是為了讓國家相信真理,而不同於一般技校,他責問博士是否愧對清華十多年的教育。確實,在學校里不斷深造的人,有時候只是拖延症,反覆通過上學來延遲選擇,與高曉松對話的博士有三個不同領域的學位正是這樣,選擇越多,想的越多,抉擇越困難。

辛苦工作錯了嗎?

這是一種「校里蹲」,做著看似有意義、實際有充滿自我懷疑的學術研究工作,卻感到自己身無長物、手無縛雞之力,對未來感到切實的迷茫。學校暫時收納了這樣迷茫的人,可越來越殘酷的教師晉陞制度最終只能留下那些真正想獻身研究或教學的人。

找工作與胸懷天下並沒有衝突,現在,越是覺得自己還有點兒小聰明,越是想創造、想做什麼又沒有做出什麼的人,越會陷入對自己人生選擇的批判性思考里循環發問。哪一個選擇是對的,什麼是真正有創造性的,什麼才有意義?

該找什麼工作?這本身並不是個壞問題。

前段時間,在美國MIT讀書的學妹說,她去聽了一個有關AI與未來工作的研討會,學者做了非常深入的討論。人工智慧帶來了關於人類是否要被機器取代的惶恐,工作不再是被亞洲人奪走,而是被更容易複製的機器奪走,許多曾經的「智性」工作都可以由人工智慧完成,那麼給人類剩下的是什麼呢?學者們回顧了人類歷史上的工業革命,每一次,人力都被更先進的機器取代,革命之後,帶來了更多的之前未曾有過的工作類型。也許AI革命之後,我們會產生許多新工作。可處在這個過渡期的人,免不了要考慮,什麼才是無可取代的工作。有人說,未來,工作會是人身份認同的一部分。在我看來,早就是了。

工作不是指朝九晚五地上班,在日本小說《炒魷魚株式會社》(君たちに明日はない,直譯名是「你們沒有明天」)里說,如果把工作等同於上班就大錯特錯了

如果工作意味著你是誰,該做什麼工作回答起來就更難了。我的同事對我說「這些事沒有一件是非我不可的」,「我不知道怎麼在工作中找到優越感」,我只能艱難地解釋他們對於我的意義,對於團隊的意義,只能用並不一定讓人信服的話說出他們的不可或缺,說辛苦工作沒有錯。

3、辛苦工作錯了嗎?

辛苦工作錯了嗎?

沒有一個工作經得起有關意義的拷問,沒有一項工作不至於讓人覺得此生空耗。你總有一刻會感到毫無意義、沒有未來,填財務報表的時候、貼發票的時候、開周會的時候、陪客喝酒的時候,這可能對公司有益,但對人生的意義何在?而做什麼算是胸懷天下、改造國家、改變世界呢?做什麼能「讓國家相信真理」?這一件不是,那一件肯定也不是。但它們總體上又好像對行業或社會或什麼什麼的進步或僅僅是維持有著微妙的關聯。

「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實際上非常難。高曉松可能從未面對過職業選擇的迷惘,他早早就想清楚了自己要去做什麼,而無法理解那種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的痛苦。

「追求什麼」可能是當代人共同的最大問題,就像90后的佛系存在裡面的文章,與世無爭、放棄抵抗是唉唉唉退一步說話的假性溫柔自保,預料到面對的是爭無可爭的節節敗退。

說的是「施主何必」,卻迴避了佛家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辛苦工作錯了嗎?

要麼是得到戶口、車子、房子這些具體有形的東西,不然沒有人承認無成果的努力,可是在現實面前,月薪6000和月薪3萬好像沒有什麼太大差別,逛的都是同一個太古里,背的說不定都是LV,在買房的事上都要一樣費思量。也許一個喝奶茶,一個喝咖啡,在說著一樣的內容:好想辭職啊,想隱居山林……在五道口的咖啡館里,曾經有一半人在推銷自己的創業項目或者拉攏合伙人,現在卻是一半人在聲稱自己想要回老家,想要過與世無爭的生活。

「無業游民」丈夫說過「為了證明這種虛妄的價值,維護金錢標尺的人又發明了消費,從而構造了一個閉環,一個圈套,陷入其中就交出了人生豐富的可能性」。有這種發現並不難,而當對人們的人生豐富可能性發問的時候,他們只是想躲起來、閑下來。在思考意義與何為自己的時候,他們沒有答案,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們――不止他們――無法回答我要怎樣,我要什麼,更別說更高級的我是誰,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虛無不是與功利主義對抗的方式,不該是一代人的態度和結論

可追本溯源的話,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功利主義,假設是錯的,賴教育還是賴社會?批評教育不教人胸懷天下有改造國家之志,可是國家改造的衡量標準都是錢和各項評分而不是價值觀與模糊方向,有改造之志最後也是去搞數字提升,不是嗎?「詩與遠方」是歷史上有才志的人不受重用才去選擇的生活方式,寄情於斯的人們,智慧與花費成就了他們自己,才情也許影響了文化的歷史,可往往並無助於改造他們身處的時代。努力的過程在現實中無價值才是功利主義盛行的原因,可這怪誰呢?

我們不可能在教育人的時候培養著他們的聰明、智慧、自信、自負,讓他們嚮往詩和遠方、有著對愛的敏感,讓他們以上好大學為榮同時還胸懷天下要改造世界,又不許他們在具體的個人前途中持有疑惑和迷茫,不許他們問該做什麼,該做什麼工作。看似讓他們自己決定,所謂的獨立思考,可實際上是要求太高又太多,在關鍵時刻還推卸掉了給人指一條明路的責任。尤其是,現實中,給這些年輕人的「好」機會並沒有想象中和需要的那麼多。在必敗面前,喪、犬儒、虛無是被最快接受的處理方式,誰、有什麼、怎樣才能讓人們在情懷之中創造出價值,堅定地認為自己的生命發揮了最大的意義?

辛苦工作錯了嗎?

在80年代著名的「潘曉來信」引發的「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的大討論之後,好像一切沒有得到什麼改善。只是我們不再發問,也不再說「每個人都是社會主義建設的螺絲釘」。

辛苦工作錯了嗎?1980年的「潘曉來信」,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人生意義大討論

功利主義的盛行明明和一個社會快速發展的需求掛在一起,如果我們窮盡辦法以最快速度評價效率、效益,所能採取的手段必然會很生硬,無暇顧及觀念與不產生具體收益的行為,更管不了那麼多心情。可在教授自我管理、時間效率、工作技巧、團隊建設的具體知識點之外,要求人有智商還要有情商之後,對那下面的基礎卻不管不顧,任由鋪滿深深的懷疑,這就像種在沙子里的多肉植物,表面很可愛很美,但死起來也會突然、果斷。難保結果不是變成「純正的無業游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