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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马原童话作品《湾格花原》插图

0.命题的由来

1986年距今整整30年,上海滩鼎鼎大名的一本杂志《收获》刊出了一个出语惊人的小说《虚构》。说出语惊人是因为小说的起句:“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我就是那个马原。写小说的时候我想的不多,当然想不到日后几十年里,第一个句号前面的那十五个字居然成为我给自己的第一个定位。一次不经意的定位,居然一定就是几十年。

十五年以后,马原的儿子马大湾(时年14岁)还满脸稚气,却抛给老爸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老爸,要是让你给自己做一个定位,你认为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向口若悬河的马原面对一个初中生(哪怕那是自己的儿子)完全可以不假思索,这会却噤口了。这不是个能让他张口就来的话题,他需要认真想一想再开口,他当真想了又想,还是在当天给了儿子一个答案。

因为在此之前,马大湾跟老爸认真的聊过自己的一个发现。马大湾发现在老爸和朋友们的聚会当中,老爸经常是说话最多的那个。你可以不说话,你可以是话痨话王,前提是别人能容忍你,或者愿意听你,再或者渴望听你。离开这个前提,如果你话多又无法自我遏制,你也只能自说自话。所以年龄尚小的马大湾认定老爸说的多,是因为听者有这个需求,认定聚会的人们之所以把说的机会出让给老爸,是因为喜欢听老爸侃侃而谈。因为聊过这个话题,所以马原对儿子的回答是:一个布道者。马原以牧师或者神父的职业自比,说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先只有少数人看到或者了解或者接受,之后先走一步的这个人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周遭的人传布。当时马大湾点头了,一个14岁的孩子是否当真理解了小说家马原给自己的定位,很难说。

很有意思,马原自己也没想到15年之后这个男孩已经是另外一个小说家,已经完成了两部长篇小说。

那一次自我定位是出于被动,被诘问,而后硬性给问题一个回答。而这一次不同,时间又过了15年,这一次没有谁要马原给自己定位,是他自己想起来15年前的诘问,才有了一次主动出击,想到该拿自己做一次命题自说自话。或者你也可以做反向理解,如今的马原不再因为他人的倾听需求而说话;时过境迁,需求已经不复存在,于是为了排遣欲说还休的生理反应,他必得自说自话了。

他的现状会令许多同行们唏嘘不已。64岁;远离文化时尚中心,蜷缩在云南边境大山的一个v伲人山寨;罹患诸多重症;是一个7岁男孩(幼子)的老爹,老婆尚无谋生的职业;至今不会用电脑;已经从教职上退休。

有兴趣的读者朋友看看他会如何给自己定位呢?

1.一个病人

2008年3月初,上海的一家三甲医院(同济大学附属医院)放射线科出了一张片子,其上明确的标示出患者的右肺叶上有一颗直径170px*162.5px椭圆形肿瘤。3月中转上海另一家真正老字号肺病专科三甲医院(上海肺科医院)肿瘤科,成为正式病员。此前在同济医院的主诊医生是资深的教授级专家,在病员再三诚意的问询下坦陈病员该有心理准备,说以他的经验“十之八九”。

心理准备和十之八九已经表达了他对病员疾患的认知。之所以转院肺科,目的便是确诊和对症治疗。肺科医院的主诊医生是国内肺肿瘤领域的顶级专家,他给了病员检测确诊的第一套方案,做3到4次肺穿刺,取病灶化验确诊,之后根据结果制定治疗方案。病员无条件同意,也表达了全面配合治疗的态度。

但是一次穿刺之后,病员改变了想法,擅自决定从医院逃离,美其名曰“我的性命我做主”。按他进一步的解说,治得好的病可以治,治不好的病绝不强治,他认定自己得的是治不好的病。他说他不想与已经上身的疾病作对,他决定化敌为友与疾病和平共处,他为自己确定的对策是换水。他在上海生病,所以决意彻底离开上海。他选择了中国自然环境最少污染的海南落脚。他不止这么想想或者说说,他当真这么做了。上海奢华的新家(他新婚)就此成了一个空屋。

同济医院的检测给了他更多残酷的现实。他的从2004年罹患的糖尿病已经到了药物不起作用的程度;他的脑部有栓塞,随时可能中风;他的肝有严重囊肿(他最喜欢的食物是猪肚和猪大肠);他的胆结石也早到了该手术的地步;他还有遗传自老母亲的相当严重的老烂腿(静脉曲张)。他其实早已经千疮百孔,尽管外表上人高马大,内里却一塌糊涂,完全可能在任一瞬间崩塌倒毙。

那以后大概两三年里,网上不时传出马原患肺癌或者因病去世的消息。那个病员就是马原,就是我。我在这里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辟谣:我的肺肿瘤从未被任一有权威的医院确诊为肺癌,因病去世是假消息,我活着。

我活着,而且活的很好,我比8年前刚发现生病的时候要健康,我的气色可以证实我当下的状况。

不争的事实是我因为生病离开了上海,离开了我钟爱的同济大学。我第一个回合为了换水到海南,第二个回合还是因为换水到了云南,我住在大山之上,家里就有属于自己的一泓山泉水。

几个最好的朋友都曾劝我去医院查一查,看那个坏东西是否还在,看我的换水理论是否真的奏效将肿瘤带走了。不那么要好的朋友则认定医院误诊了,庆幸我神经足够结实,没被误诊的绝症吓死。劝我去医院复诊的建议不止数十起。我反问我为什么要去复诊,他们的理由听来都差不多,说是让自己放心;我再问要是结果没让自己放心,反倒让自己更担心了怎么办?这下他们无话可说了。我不免得意,呵呵,看你们谁敢再让我去医院自讨没趣。

我现在住的地方离最近的医院也有四十分钟山路车程,别人不理解我一个重症缠身的退休老人,怎么会选择居住在医疗如此不方便的山上。我同样不理解,为什么别的老人会选择尽可能的住在医院近旁,或者索性住到医院里。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呢?我们都是病人,至少都是一个潜在的病人。我愿意在有生之年离医院远远的,这一辈子再见不到医院才好。我知道没有另一个人这么想。

马原是一个病人,这一点确凿无疑。

2.一个庸俗又幸福的男人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马原作品《湾格花源》插图

这个男人有两个儿子。

成年的那个身高超过一米九,打从少年开始出门便人见人夸小伙子太帅了,17岁便开始在欧洲游学,精通多门外语,24岁便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未成年的那个也帅,也是人见人夸,刚进了小学。

中国有句俗话,说30岁以前比老子,40岁以后比儿子。在当今中国有两个儿子的确值得夸耀,因为有两个孩子已经让许多人艳羡不已,两个都是儿子理所当然的令他自豪,两个又都是帅哥,就格外骄傲了。这是个追捧小鲜肉的时代,一个家庭有一个小鲜肉已经很牛了,还有另一个候补小鲜肉则绝对的奢侈了。幸福的标准之一。

之二。老婆温柔体贴贤惠,相比之下上面的三个形容词根本描绘不出她的美好。这么说吧,十年了,女人没有跟他吵过一句嘴。他渴的时候,一定有一杯他喜欢的茶在那里等着他。幼子的教育她一个人承担了全部,从早上起床准备早点,到送孩子到山下11里远的学校(如此一天三次四次),再到与老师和学校沟通,再到一日三餐洗澡换衣所有这些家常,她是个百分百称职的妈妈。

她比他年轻二十几岁,谁见了都会说他和她有夫妻相。很熟悉的朋友都知道这两公婆形影不离,公婆是她的方言,她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太太或者夫人。更近的朋友丁当干脆称她是他的天使,说上天知道他有难,遣她下凡带他渡过他的大劫。她是百分百的贤妻,有贤妻的男人可不可以自诩幸福呢?

他如今在普洱茶核心产地的大山上,有一片砖红色屋顶的房子。他有自己的方尖碑形制的钟楼,每天敲上几回让悠远的钟声回荡在两山之间。他有属于自己的从巨石下流出的山泉,周遭有翠竹和古老的茶园相拥,每天由鸡犬之声决定起床和安眠的时辰,体味古人才有的情致和生命状态。他有一个上百平米的书房,有数千册他在凡几十年里亲手聚集起来的他所珍爱的图书相伴。他可以看书,也可以写书,也可以自由自在的思想。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

他有满院子的家禽家畜,和野生的各种昆虫各种小动物。他的院子里生机勃勃。可以历数一下那些展示着生命多样化的诸多成员:可以从山上山下纵情飞翔的土鸡,这是一个巨大的群落,最盛时达到三位数;看家护院并且陪小主人玩耍的狼犬比特犬和杂种拉布拉多犬;前后九只大鹅小鹅白鹅灰鹅;池塘里大小数百条草鱼;四只山雉;六只孔雀;两只珍珠鸡。这些只是他们豢养的家禽家畜。

这个小院子里更多的是那些野生的动物植物。永远在竹篱笆上蹿下跳的长尾巴松鼠;在鱼塘周遭慢吞吞踱步的山蟹;簇拥在房子四围的蜂鸟是被她的那些鲜花和蔬菜花吸引而来(她的名字刚好也叫小花)。

每一年总有一个喧闹的家族造访,第一年是大黄蜂,第二年是叫不出名字的野蜂,第三年还是大黄蜂,第四年(幸运)是蜜蜂,第五年(未到,希望)还是蜜蜂。每个蜂群都不会沿用别人的蜂巢,它们总要为自己造一个新家。蜂群会把自己的家挂在房子的檐下。蜜蜂巢只有一个排球大小,野蜂巢堪比足球,比较之下大黄蜂巢是巨无霸了,其中一个足有两个篮球那么大。年年有蜂群光顾既有喜悦也有烦恼,喜的是蜂群驻脚证明了生态的完好,恼的是凡蜂必会蜇人,家里每年都有人遭受袭击,有家人也有宾客,主人一家三口无一幸免。

有道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院子里最多的是异常茂盛的竹,小院里至少有大几百株,高的有十几米;当地人称之为甜竹,其新笋是当之无愧的美味。房后的坡上是闻名天下的乔木普洱茶园,而房前的坡下被叶面硕大的旅人蕉和野山蕉所簇拥,整个建筑群落都掩映在如巨扇一般婆娑摇曳的绿影之中。

这个小寨子地处热带海拔1600米,常年温度在8摄氏度至24摄氏度之间。冬天不需要取暖,夏天用不到空调。他常以此自夸,声称人体最大的器官是皮肤,声称让皮肤舒服是生命里最大的享受。由此可以知道他是个知足常乐的男人。

他常常进一步自夸他的自由自在,而且偶尔会在网上晒他的无与伦比的自然环境,晒他的家禽家畜,晒他的老婆孩子,晒他的幸福。他是不是很可笑?这算什么幸福–他的人生也曾有过小小的辉煌,但是他没能发扬光大,没能让他的祖坟冒青烟没能升官发财耀祖光宗。他充其量只是个以阿Q精神为自己宽解愁肠的没出息的男人罢了。你们说他庸俗不庸俗?不要你们说,连我都认为他庸俗。但是臃ǎ幸福感是不由别人说的,他觉得他幸福他就是幸福,别人说他不幸福他还是幸福满满。

所以我说他是个庸俗的幸福男人。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

3.一个哲学家

当然,这也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说上帝指定谁做哲学家,只需给他一场大病尽够了。他的理由是一个人需要每天每时每刻面对自己的生死,时时在活着还是死去这样严酷的命题拷问下,他不想当哲学家也不行。

而他原本就是个痴迷的形而上主义者,从小就关心所有那些没用的问题。据他自己说,他13岁就直面有神和无神这样的难题,15岁已经解决了唯心与唯物的纠缠。

儿时最让他着迷的是夜空,晴朗的夜空,因为晴夜会有清晰的星星和月亮。星月带给他无边的遐想和无尽的问题。他其实不关心天文学的课题,他关心的只是他和月亮和星星之间那段遥不可及且无法缩短的距离。他还关心小说和诗,关心自然界的种种奇妙。位移是他热情的焦点,无论是星月还是太阳的位移,还是萌芽到落叶的位移,还是婴儿到翁媪的位移,还是建筑从无到有的位移。只要有位移在,他都会投注精力充满热情。

老天真是厚待他,在他第一个一辈子(他以60年一甲子为一辈子的计量单位)行将结束的时候(虚59岁那一年)居然当真给了他一场大病,让他从此以后无可避免的终日去面对他自己的生和死,一举把他打入哲学家行列,让他的余生过足了当哲学家的瘾。

有趣的是,死亡的大考并未给他的内心带来可以想见的重创。死亡的阴影笼盖的当口,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他不怕它,这个发现令他狂喜。他当真不怕它,他唯一的担忧是他的女人。她还年轻,她刚刚嫁给他,刚刚开始她做女人的生涯。她那么善良,她不该有那么坏的命。他于是让她离开他,换一条生路,他企望也相信她该有更好的命。当然她不肯,不但不肯,而且坚持留在他身边,并且坚持生下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也是他的命。他命中注定要有一个天使一样的老婆。命,成了那一段日子里他遭遇的最频繁的单音词。一切都是命运,似乎是谁的诗句,是谁的呢?当然是北岛的。在远方的老朋友北岛,谢谢你。谢谢你无与伦比的诗句。

想一想,大病没能击碎他,没能击垮他,甚至没能击倒他。他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他怎么可能不怕死呢?他当真不怕死。黑衣人没能够成功的恐吓住他。而且他居然敢从医院这个生命的保护伞下大摇大摆的荡出来,他居然敢有病不治,他从哪里偷来的熊心豹子胆?没人知道答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他打小就精通雄辩之术(也可以称之为诡辩术),所以练就了一身奇异的真功夫,他自诩为相对论方法论。这套功夫像极了人们常说的没理辩三分之术,永远站到对手的对面。在他看来,永远将自己置于相对的站位,也就等同于先行取了主动;人与人之间的落差经常只在一念之间,也可以说在毫厘之间,先行取了主动的结果相当于将胜券握在手里。

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他的思维定式,无论遇到怎样的对手,遇到何种境况,他总是籍此将主动权操在自己手上。

后来他发现,这种思维方式是道地的逆向思维。逆向思维是导向意外世界的通道,比惯常思维更有力量,经常会看到惯常思维所无法窥见到的维度。这也是他在不经意当中总会比对手取得主动的奥秘。

自认为最了解他的一个女人,也是他的前妻,曾经毫不客气的说他:别人说你越来越随和了,你自己也自夸你成熟了世故了长大了越来越合群了,其实都是假象。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吗?你看事情想事情跟别人一点都不一样!说你随和了,那都是你装出来的。

天地良心,他没装,他就是她说的那样子,他已经恶习难改习惯成自然了。或者可以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的将锋芒收拢,他不再随时随地与人作对。而年轻的时候他会随时随地与任一遇到的人顶牛,直至将对方逼成敌对的一方。他的该死的相对论方法论!虽然他为自己取了与爱因斯坦一样的立场,其实他与爱因斯坦绝无丝毫的共同之处。他甚至曾经狂妄的声称,倘若与爱因斯坦和庄子共处同一时空,他们三个人会是相知而且要好的朋友。

他又是如何答复面对病魔的大考呢?他的回答也简单也不简单。他说是有神和唯心两种儿时就建立起来的立场帮了他的忙。唯心令他认命,一切都是命运。有神则令他心悦诚服的接受命运的安排。一场大病,这就是他的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深信人是抗不过命的。抗,无疑是徒劳的,既然是徒劳又何必勉强为之?治不好的病强要去治,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了不治,选择了媾和。他对它以客相待,你来了,来了就来了,来的都是客。他不问它是怎么来的,他自己努力去想它可能是怎么来的?

他把它作为平等的生命个体看待,任一生命体内比重最大的成分是水,他于是想象它是借了水路来的,于是想象它也许会同样借了水路离开。他把想象当成了事实,不对它开刀手术,不对它用中药和西药更不用猛药(化疗),不对它采取物理手段(放疗)。它在他的身体里面,就像一个客人到他家里做客,他不给它这个不速之客任何脸色,更没有恶言恶语。或者可以说,他百分百取了和平共处之道,他希望它理解他的苦衷接受他的善意,他当真把它当成了朋友。

他选择的立场是有代价的。他担了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风险,因为他的选择走的是最险的一条路。万一呢?万和一,一对有趣的数字,他明显在铤而走险。今人早已经习惯了医学和医疗的概念,而医生的说辞经常是最令患者恐惧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绝不能够贻误最佳治疗时机!

他之所以不怕,没有被吓倒,除了他自己以为的有神和唯心作为心理支撑,还有一个关键之点是几十年以来一直在帮他的习惯性的逆向思维。逆向思维让他内心强大,无比的强大,所以他比所有那些重症患者的胆子更大,神经更结实。用今天网络上的话说,他有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大心脏。别人当病是敌人,他却做朋友,而且以礼相待。可以肯定他并没有期待有殊途同归的结果,他不喜欢他们的结果,他期待的是相反的结果。他们中的一部分被重疾吓倒了,内心崩溃了,缴械投降了;他们中的另一部分选择了死磕,用刀去剜用猛药去克用射线绞杀,结果大家都知道,病人和病两败俱伤,终于同归于尽。而那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有一整套歪理邪说,他是块冥顽不灵的茅厕石头,所有这些是否可以反证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哲学家呢?

4.一个布道者

他当年对马大湾说的那个答案,过了15年仍然没有改变。

当年他就已经发现,除了是个小说家,自己有时候也像一个小小的启蒙者。因为经常会有不相识的朋友找上门来,带着自己的疑窦和困惑也带着虔诚。他们中有的是小说家同行,有的是画家或者诗人,也有一些和艺术文学都不沾边的各行各业的人。另外一些场合,比如一些聚会或者饭局,比如经常被邀请去讲座和演说,再比如经常接受形形色色媒体的采访,还有他的十几年的教师职业,所有这些全部汇聚到一个焦点上,就是要他说话听他说话。他的话,他说的内容,他的判断,他的立场和观点,他(对某一事物或事件)的态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相比之下,他的小说家职业在他生命中占的比重反而更小,而且从内容的总量上也要少许多。所以他以为与其自诩为小说家,不如叫布道者更恰切。自我之外的人群有这个需求,不管这个人群大小,不管他的话对错,他的话已经生成了客观的价值和意义。

当然他并不会满足所谓的客观。一生着迷于形而上的人毕竟个个苛刻,而且是那种不带功利色彩的苛刻。他们顽固于对抽象价值的认知,因而会蔑视带有从众趋势的价值观。他对成功的理解不是公众的叫好或者政府的肯定(包括各种层面的奖掖),所以对通过主流媒体走红的那些同样靠嘴巴立世的另一类布道者颇不以为然。

由于生活方向的转变,他人生的兴奋点也与先前有了大不同。他离开了中心的中心上海,去到边缘的边缘中缅边界。世界和中国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代之以山寨和自然,人和人群替换成家禽家畜昆虫小动物。但是没办法,观察,思想,再观察,这已经成了他的生命定式。

对象的改变不能够带动生命定式的改变。以往纷乱的生活令他眼花缭乱,他用于观察的时间更多,从观察到思想的过程也相对更长,这也导致了他每一个回合的写作周期更长。速率更快的生活并不能带来更坚实的思想成果,这让他想起一个成语欲速不达,眼花缭乱的生活本身已经包含了生活空壳化的格局,空洞是其必然的结果。

5年的山野生活是他一辈子最安恬也最宁静的时间。太阳每天都是旧的,一成不变的节奏里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但是他心里逐渐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堆积起又厚又重的宁谧,那是一种他不熟悉但又很享受的全新的能量源。喧闹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他已经对精彩二字相当陌生。

他最近的一部作品发表在大益文学《慢》丛书上,标题是《砖红色屋顶》,也就是他自己的那片房子。主人公是他的小儿子,主要人物是他家的鸡鹅和狗。他自己的角色是爸爸,他女人的角色是妈妈。他们有一个不速之客,来自遥远的安第斯山的羊驼。整个故事是一个童话,而且这已经是他第二部童话了。写作方向的转型是否意味着他的写作已经到了无病呻吟的地步了,这一点要由他的读者去做判断。同行朋友李敬泽曾经在两人独处时认认真真问他,“老马,别来虚的,实实在在的说,寂寞不?无聊不?”他于是当真实实在在的回答说,“哪有空啊?”

他是真的没空。他那个院子虽然不算大,还是有一百几十米长的车道。他不可能每天把院子全面扫上一遍,但他不能够容忍车道上脏乱,扫一遍车道怎么也要大半个小时。家里那么多张嘴要填饱,你必得去找足够多的粮食和菜蔬,而且要把它们加工好送到它们的嘴上。你住在那么美丽的大山上,总不能辜负自然的馈赠,你每天总要散散步爬爬山吧。你有自己的林地和菜地,你总要拿出时间去施施肥浇浇水吧。你有一个7岁的小儿子,你总要教教他陪他一起玩玩吧。你住山上,你总要偶尔下山进城买一些日常用品吧。你有那么多朋友,他们从地球的各个角落跑过来看你,你总要带他们参观一下你的神仙之地,跟他们喝喝茶叙叙旧吧。你很可怜,你一天只有24小时,如果额外加给你一个任务,要你必得去寂寞一下无聊一下,你怎么办?你当真无可奈何,于是你说,“哪有空啊?”

他说他没空不是妄言,刚才列举的仅仅是他每天必须的功课,他要做的远不止这些。5年前的那片撂荒已久的旧房遗址上遍布杂草杂树,与纯粹的荒山野岭没有很大分别。他先要把土地整出来,做出若干块平面以备建房,他因此需要推土需要砌石需要修路。他要为这片未来的房子做出规划和设计,他为此动用了建筑界和美术界的朋友资源,请他们按照自己的构想在纸面上完成第一步。

他不是个有钱人,所以他必得精打细算。他要跑所有的建材市场石场砖场水泥堆栈,比照材料的质量价格之后确定购买方略。他要联系运输车辆上山送货,山上建房的成本相比之下很高,运费和人工是主要的增加部分。他要联系不同的手艺人群落,木工瓦工钢筋工电焊工,他要去看他们做过的工程,质量和手艺是他关心的两个主项。他要跟他选中的手艺人团队讨论图纸和施工方案,要确保他们对自己的工程了然于心。他要协调不同团队之间的工程进度,使之能够顺利完成工种之间的进度对接。他要调和不同工种之间可能产生的各类大小冲突,他要调和工人之间随时发生的摩擦和矛盾。他要关心建筑物各个部分的外观和颜色,使之在视觉系统上尽可能的和谐。而且他随时随地需要关心自己的口袋,关心预算的控制连同后续资金的到位与否。

所有这些事,女人都帮不上他的忙,她不懂这些。所以所有的工作量都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他原本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现在他要独立完成规划设计连同建筑的指挥和指导,而且永远是现场一线的指挥和指导。他是自己新生活的策划师规划师设计师建筑师和现场监理,经常还要兼做搬运工和混凝土养护工。而这样的事情一做就是三年。

这还不是全部,他原来的那份社会承担并没有因为他离开上海而解除。他偶尔会去参加一些文学界的活动,偶尔要去演讲和讲座,偶尔要去参与一些社会公益,偶尔要去应酬(会议或者饭局)。他还得坚持自己的本行,他在这5年里改订了一部六七十万字的长篇旧作,完成了三部长篇新作,另有两部童话问世。尽管早过了一甲子,早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作家,他的写作仍然保持了相当高的热情和进度。所有这些成果背后凝结的都是劳动和时间。

与此同时,他从无或辍在规划和构想下一本书,再下一本书。对于他这个职业而言,那才是真正艰巨的工作,也可以说是真正充满乐趣的工作。

里唆那么多,其实所有这些都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兴趣点。我不说你们也可能已经猜到,对了,就是阅读。他的思想,连同他的写作,其滋养的主要源泉便来自阅读。这几年里因为两部童话的写作,他重读和新读了大量的童话经典,读童话让他重新获取了童稚和儿童那样的想象力,让他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让他找到了孩子的视角。他说过几次,回到童年的感觉真好。活力重现令他精神百倍,他甚至忘了自己的年龄,声称要写足10部童话。

以他当下的精气神和身体状况,回望他过来几年的写作状态,他在2011年写作《牛鬼蛇神》时发愿要再写20本新书或许不是虚言。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

历数一下:《牛鬼蛇神》,《纠缠》,《湾格花原》,《荒唐》,《我的祸福相依的日子》,以上已出版;《姑娘寨》,《砖红色屋顶》,《玉央》(已改订的大部头长篇),以上已列入出版计划;《危言》,《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鹅》,以上已进入写作阶段。

短短5年,再著20本新书的宏愿已经完成近半。他今天很像那个他年轻时心目中的英雄扎托贝克,伟大的捷克斯洛伐克长跑运动员,精力过人且脚步不停,一路向前,在早过了运动的黄金年龄之后依旧疯狂,成为后世许多男人永远的偶像。是扎托贝克在激励他吗?

5.叠像

在64岁的时候,再回答一遍儿子的问题

如上四个角色叠在一起,那就是当年的那个写小说的汉人马原。30年已矣!

也可以在其中加一刀,将15年做多一个剖面:

写小说的马原;

布道者马原;

病人马原;

哲学家马原;

庸俗的幸福男人马原。

马原曾经的读者现在的读者,马原的朋友们,还有马原的家人连同马原的亲戚,你们更愿意认同哪一个马原呢?

注:本文原标题为《给自己定位》,当前标题为编辑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