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洪中】

德国企业“用脚投票”，纷纷减少、推迟甚至停止在德国本土的投资，用各种方式在本土实现“精兵简政”，转而加大出海的马力。

这波“去工业化”浪潮原因众多，经常被媒体、工业界和政客挂在嘴边的是德国高昂的能源价格，而始作俑者是俄罗斯。

2022年2月24日，俄乌战争爆发。欧盟站在道德高地上，出台了一系列经济制裁政策，以此逼迫俄罗斯撒兵，但是欧盟在制定制裁政策方案细节时，完全遵循实用主义原则。比如战争爆发后欧盟很快就全面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但至今没有禁止天然气。

原因显而易见：石油的进口途径可以迅速调整，而天然气的运输依赖于管道和LNG码头。俄乌战争爆发时，德国根本没有LNG码头，进口的天然气全靠管道输送，一时半日哪能更弦易辙？欧盟和德国政府当然不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其实这种将道德至上和实用主义进行完美结合，并非欧盟和德国的独门绝技。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几乎断绝了和俄罗斯的全部联系，而且还不断追杀仍和俄罗斯保持经贸关系的其他国家，自己却保留了和俄罗斯的航天合作。恰好就在前几天，9月11日，一名美国宇航员和两名俄国宇航员一起搭乘俄罗斯的“联盟MS-26”飞船前往国际空间站。目前美国在航天方面还极度依赖俄罗斯的技术和财力。

欧盟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后，德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数量快速下降。据德国联邦统计局统计，俄乌战争爆发前的2021年，德国从俄罗斯进口了2430万吨石油，占德国当年石油进口总量的35%。这个数字在2022年就降到了1200万吨。2023年德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只有数千吨，从此俄罗斯石油完全退出德国市场。

石油进口主要来源国（单位：千吨，图中黑线为俄罗斯） 图片来源：德国联邦统计局

欧盟和德国刚开始减少进口俄罗斯石油时，市场上曾出现恐慌情绪。专家们认为俄罗斯石油被禁止后，全球石油供应量减少，油价会上扬。2022年，德国市场上的油价确实大幅度上涨，但主要原因并不是全球石油供应量下降，而是石油供应商的业务操作调整所至。2022年，石油巨头如壳牌等充分利用市场的震荡，赚得盆满钵满，利润全都创造了历史记录。

尽管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石油实行禁运，但是俄罗斯在过去三年的石油出口量相当稳定，只是出口方向由西向东转移，印度和中国成为俄罗斯石油主要接受国。俄罗斯在2021、2022和2023年的石油出口量分别为2.14亿吨、2.42亿吨和2.5亿吨。从全球角度看，石油产量在这三年中同样相当稳定。

经济学中有一条非常简单的定理，供需关系决定价格。当市场上供给和需求总量没有发生重大变动时，价格的波动只能是暂时的。这次德国石油市场上的价格变化再次证实了这条定理，油价经历了短暂的震荡后，很快便回到了原来的平衡点。

对于油价的波动，德国老百姓的感受来自路边加油站高耸入云的价目牌。2021年，德国加油站E10汽油的平均价格是1.56欧元/升，2022年上涨到2.20欧元/每升，今年已经完全回落到战前水平。笔者在9月15日法兰克福一家加油站，看到E10汽油的标价是1.599欧元/升。工业油价的走势和民用油价相同，俄乌战争目前对德国油价的影响已经为零。

德国加油站价目牌，2024年9月15日摄于德国法兰克福。作者供图

天然气的情况和石油不同。俄罗斯输送天然气到欧盟各国的管道有好几条线，但总体上说分为北、中、南三路。北路的北溪管道（1号和2号，2号虽基本建成但未投入使用）通过波罗的海海底进入德国。中路的兄弟管道和联盟管道在乌克兰境内合并成TransGas管道进入斯洛伐克，另有一条亚马尔-欧洲管道经白俄罗斯和波兰进入德国。南路的伊斯坦布尔管道通过黑海海底经土耳其进入保加利亚。

俄乌战争爆发后，北溪1号和2号管道遭到破坏，但中路和南路的各条管道仍然畅通无阻。尽管俄罗斯和乌克兰打得不可开交，但俄罗斯的天然气仍然通过乌克兰源源不断地流向欧盟和德国，乌克兰也脸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收取过境费。

俄乌战争刚开始的2022年夏天，德国整个社会上下都非常担忧俄罗斯会断供天然气。毕竟除了工业用途外，还涉及到冬天德国民用供暖问题。

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sprom当时在德国有一家全资分公司，掌控着德国境内很大一部分天然气储存库和天然气交易。为了确保天然气供应，德国政府果断地将Gasprom德国公司置于政府监管之下，派员进入公司接管了公司领导权。这家公司现在改名为欧洲能源保障公司，事实上已经被德国政府国有化了。

与此同时，德国政府宣布立即开始建造三座LNG码头。政府还要求政府各部门和各类公共机构冬天供暖温度不超过19度，让很多德国员工人生第一次冬天里不能在办公室穿短袖干活。绿党籍的联邦经济部长哈贝克在媒体上公开现身说法，告诉百姓怎么通过洗澡时只洗关键部位来缩短洗澡时间，节省热水消耗。社会上突然出现了一大批专家学者，给大众出谋划策，如何渡过这一个艰难的冬天。

然后，出人意料地是，俄罗斯针对欧盟和德国的经济制裁，虽然相应减少了对德国的天然气供应，但没有完全中止。到秋天的时候，政府就公布德国各地的天然气储存库量都达到了正常水平。这年的冬天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当然，和油价一样，这年天然气的价格刷新了历史记录。在市场上左右天然气供应的还是那几家如雷贯耳的石油巨头，乘机又大捞了一把。

2022年底和2023年初，德国的三个LNG码头相继投入使用。德国市场上天然气的来源结构开始发生了质的变化，从美国、挪威和卡塔尔来的液化天然气日益增加，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日益减少。目前，俄罗斯天然气在德国天然气消费总量只占15%，而战前这个比例高达55%。和油价一样，德国天然气的价格过了2022年冬天就开始回落，目前也已回到了战前2021年的水平。

欧洲天然气期货市场走势。彭博社

天然气价格的波动也引起了电价的波动。尽管德国在俄乌战争爆发的2022年，天然气发电量只占13.8%，但天然气价格却对电价有决定性的影响。在德国电力现货市场（Spot Market）上，交易定价的基础是Merit Order Model。这个定价模型的原则是将各种不同类型的电厂按边际成本从小到大排列，市场需求的满足从边际成本小的电厂开始，逐步向边际成本高的电厂移动，满足需求所需的边际成本最高的最后一个发电厂的边际成本决定所有电厂的价格，形成交易市场的统一价格。

在德国的各类发电厂中，风力发电的边际成本最低，天然气发电的边际成本最高，因此天然气发电厂的边际成本，通常就成为电力现货市场上的定价依据。当天然气价格飙升时，电价也跟着急速上升。因为以风力发电为代表的新能源发电的边际成本不受天然气价格的直接影响，所以利润暴增。

德国的电力公司一般经营各种类型的发电厂，而天然气发电占比不高，所以天然气涨价虽然抬高了天然气发电的成本，却同时大大提升了其他类型发电的利润空间，结果是大发横财。

德国2022年电力装机构成情况。注：蓝色为可再生能源，顺时针依次为褐煤发电、烟煤发电、天然气发电、核电和其他。德国可再生能源代理协会

天然气价格回落，电价自然也回落。俄乌战争爆发前的2021年，德国民用电价平均为一度电32欧分，目前民用电价已降到每度电25.9欧元（9月18日电力公司新客户价）。

德国民用电力新客户价格走势。注：图中虚线为俄乌战争爆发的时间点。北德电视广播

综上所述可见，俄乌战争给德国的能源价格造成了巨大的震荡，但在2022年夏秋时达到峰值后便逐步回落，目前已完全回复到了2021年的水平。虽然没有了俄罗斯的廉价天然气，德国显然已经通过各种转型找到了化解之道。

既然如此，为何德国企业仍然抱怨德国能源价格过高，纷纷要用脚投票，背井离乡呢？

其实所谓德国能源价格高，是指和世界上其他国家相比。以工业用电价为例，德国电价目前大概是0.20美元/度，而美国和中国都只有0.08美元/度左右。在欧盟内部，同样受到俄乌战争的影响，但德国的电价明显居高。根据欧盟统计局公布的2023年欧盟27国民用电价比较（从高到低排列），德国名列第五。

023年欧洲各国民用电价。欧盟统计局

2022年，德国能源价格飙升的锅让俄罗斯背是讲得过去的，而今天的能源价格高居不下，和俄罗斯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德国媒体、工业界和政客拿俄罗斯说事也是人之常情，有了困难，找个外因总是比找内因方便舒服得多，但对解决问题却完全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