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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麻博洋】

2016年暑假,我有幸获得杜克大学暑期研究奖学金。靠着这笔钱,当年6月我前往肯尼亚进行田野研究。那时,我还在杜克大学亚太研究中心东亚研究项目(Asian/Pacific Sudies Institute, East Asian Studies Program)读取硕士学位,研究课题一直关注的是肯尼亚的中国离散社区,但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彻底改变了我的研究计划。

从肯雅塔国际机场入关后,我打车前往提前联系好的房东家里。然而,内罗毕早上的机场公路异常拥堵(那时内罗毕快速路还未修建)。我坐在车里充满好奇地观察着周遭陌生的一切。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非洲,车外的景色与环境让我倍感新奇。肯尼亚,在我基于有限了解的想象中,该是充满着“野性”的自然景观与野生动物。然而,车窗外的世界让我有了反思——之前对肯尼亚等非洲国家的想象是不是建立在刻板印象之上。公路外的景色是典型的热带草原景观,热带灌木稀稀疏疏地生长在广袤的草原之上,不时还会看到一些野生动物在遥远的地方走走停停。

不过,公路上的景致却与周遭的自然景色大相径庭。成百上千的各色车辆挤在双车道的公路之上。重型卡车司机焦急地按着喇叭催促着前方拥堵的车流,小巴车(matatu)的售票员一边扶着车窗,一边把整个身体探出车门,大声吆喝,招揽生意。旁边吉普车里的司机兴奋地在打电话,而坐在后排的欧美游客则像我一样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周遭喧闹的环境。这样一副热闹的场景与我想象中的肯尼亚大相径庭。公路两旁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他们大多是去机场附近工厂区上班的工人。很多人为了省钱每天要徒步十几公里往返于家与工厂。

除此之外,还能看见不少扛着大包小包的商贩。他们有些在路边摆摊售卖水果、零食等商品,有些则是前往市区的市场去销售商品。窗外的一切不由得让我回想起20世纪90年代初的北京郊区,也是每天这样一幅混乱喧嚣,而又多姿多彩的场景。

正当我试图从一名人类学学生的视角进行第一步田野观察时,一位高大的肯尼亚男性身着黑红相间的中国中学校服从我的车窗旁走过,校服的背后写着“余姚中学”四个大字。这身衣服对于在中国长大的学生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那一刻我受到了感官与意识上的双重震撼。

作为一名研究中非关系的硕士生,我并不惊讶于非洲人消费中国产品,真正让我震惊的是他穿的是一件中国的中学校服——一件在很多中国人看来并不能被严格定义为商品的服装。我坐在车里,看着他离我渐行渐远,而他背上的“余姚中学”四个汉字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的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几个问题:为什么一件中国校服会漂洋过海来到肯尼亚?为什么它会在肯尼亚变成一件商品被购买和消费?到底是谁在做这样的生意?

身穿余姚中学校服的肯尼亚人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在之后的田野调查中,我结识了不少肯尼亚当地的朋友。在一次聚会上,我向他们提及了上述的奇妙经历。我半开玩笑地向他们描绘了当时的情景,并且告诉他们看着一个肯尼亚人穿着中国校服走在街上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震撼的事情。我原本以为这样一个故事会是聚会上不错的谈资,然而我的肯尼亚朋友们仅仅是礼貌地笑笑,似乎这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中一个朋友耸耸肩对我说:“这挺逗的,但是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平时都会买二手服装。所以,如果你看见一个肯尼亚人穿着外国的校服,这其实很正常。”他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夹克,“你看这件牛仔夹克,就是我前段时间买的,是不是很不错?”那是一件深蓝色的修身牛仔夹克,和朋友的体型很搭。如果不是他告诉我,我不会想到这是一件二手服装,因为不管是从面料还是款式上,我都无法把它与“二手商品”这样一个名词联系起来。在那时,我心目中的二手服装应当是破破烂烂的样子,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和新衣服基本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消费二手服装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事情?”我问道。

“是啊,很普遍啊,基本所有人都会买,因为这些衣服很便宜,质量也很不错。我们一般也不会专门去商场里买新衣服,商场里的衣服又贵又容易撞衫。那里都是给在肯尼亚的外国人消费的。我们自己一般都是去市场买二手衣服。你们中国人不穿二手衣服吗?”我的朋友回答。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也经常穿表哥淘汰的旧衣服,只不过这些衣服一般都是在亲戚之间流通,似乎并没有专门的市场来销售二手服装。在我的印象中,淘汰下来的旧衣物一般都被捐赠给贫困山区,似乎并不会继续在市场上交易。

听到我否定的回答后,我的肯尼亚朋友也有些震惊,“你们中国人居然不会买二手衣服?你们都是在商场里买新衣服的吗?”他好奇地问道。

“是啊,我们一般都去商场买衣服,当然现在也有很多人网购,不过基本没人会买二手服装。”我回答道。

朋友听了后有点不可置信,他告诉我,在肯尼亚绝大多数人都会购买二手服装,其实,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不只是衣物,甚至还包括箱包、鞋子等许多消费品都是来自海外的二手商品。并且不仅仅是低收入人群会购买二手商品,哪怕是内罗毕的城市中产阶级与有钱人同样会消费二手服装等二手商品。

他的回答激起了我对于这一消费模式的极大兴趣。又聊了一会儿后,我的朋友决定第二天带我去吉空巴市场(Gikomba Market)转转,那是肯尼亚最大的二手商品交易市场。

当我进入到吉空巴市场后,我才知道自己之前对于肯尼亚的二手商品消费是何等狭隘。吉空巴市场的庞大很难用文字进行表述。与其说是市场,不如说它是一个巨大的商品交易与仓储中心。数以万计的人在这一区域工作与购物。市场道路上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有些是来这里购物的消费者,有些是在市场中运送货物的搬运工,更多的是在市场里售卖二手商品的商贩。

走在路上,不时有人靠近我,询问需要购买哪些商品。同行的朋友说这些是吉空巴市场的“导购”。因为市场过于巨大,销售的商品过于庞杂,即使是内罗毕本地的消费者,也根本无法知晓如何在如此混乱的环境下找到想要购买的商品。而“导购”这一角色熟悉市场里的每一个摊位,在了解到顾客的需求之后,可以去相关的摊位有针对性地为顾客挑选商品,并把商品带到顾客面前让他们进行挑选,而顾客仅需要支付一些佣金给导购来换取服务。

在进入市场的主干道两旁是数不清的售卖二手商品的摊位,在这里我可以找到能想到的几乎所有商品的种类,例如服装、鞋子、箱包、帽子、眼镜,甚至是家具、厨具等。除了商铺,市场内还有着各式各样的服务型摊位。例如,市场内有专门的裁缝店,可以帮助顾客修改服装的大小,还有专门的摊位来帮助顾客清洗购买的二手鞋子,并给鞋子打鞋油、配鞋带等,甚至还有专门帮顾客进行熨烫的摊位,用自制的内部装煤的铁皮熨斗来帮客人熨烫衣服。除此之外,吉空巴内部甚至还有农贸市场、酒吧、路边咖啡厅、餐厅、夜店等,为市场内的各色人群提供服务。可以说,吉空巴市场是一个大型的商业综合体。

吉空巴市场中的“裁缝”

吉空巴市场中售卖鞋子的摊位

除了主干道之外,市场内更多的是崎岖、狭窄的土路。这些土路是由商铺与商铺之间的空隙所形成的。各种狭窄、拥挤的土路,交汇在一起,犹如蛛丝一般,在市场内编制起一张巨大的,犹如迷宫般的交通网络。如果不是有朋友带领着我,我早已迷失其中。尽管市场内的环境杂乱不堪,但其内部的运行实际上井井有条。每一种商品都有自己的细化的分类,例如裤子可以被细化为牛仔裤、卡其裤、运动裤等,在市场内有有各自的特定交易区域。

吉空巴市场中售卖衬衫的档口

这一次参观彻底改变了我对于二手服装,或是说二手商品的认识,它让我了解到在常规的商品交换市场之外,还有着一个巨大的二手商品的交易市场。并且,二手商品交易并不仅仅存在于肯尼亚或是其他非洲国家,而是一个国际上普遍存在的现象。实际上,除了非洲大陆,在广大的东南亚、南亚、南美、加勒比海等国家的国内市场中,消费来自海外的二手商品是一种极其常见的消费现象。

在这次参观之后,我对肯尼亚的二手服装市场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并立刻决定把课题的研究重点放在中国与肯尼亚之间的二手服装贸易上来。实际上,在我2016年前往肯尼亚做田野之前,国内的二手服装早已在2012年前后进入了当地市场。许多在肯尼亚的二手服装批发商已经在当地市场深耕了三四年的时间。我的一位访谈对象(中国人,向肯尼亚出口二手服装的批发商)带我参观了她的仓库。在她的仓库中存放着堆积如山的二手服装包裹。

中国商人的二手服装仓库

这样的仓库在内罗毕并不在少数。行情好的时候,一些生意做得比较大的中国批发商每个月可以从国内向肯尼亚发出20多个集装箱(一个集装箱重20吨)的货。尽管如此,中国的二手服装在当时的肯尼亚还是一种新的“舶来品”。当地人对中国二手服装有需求,可还是更倾向于购买来自欧美的二手服装。然而,中国二手服装在当地市场中的占比与影响力却是实打实地与日俱增。当我在中国批发商的仓库中进行田野观察的时候,前来询价与拿货的当地零售商络绎不绝。这也更坚定了我研究这一课题的想法。

我的田野工作主要在吉空巴市场展开。作为一个外国人,在异国他乡生活已属不易,做田野研究就更加困难了。我第一天正式进行田野调查时,在吉空巴市场内走了好几圈,尝试着和售卖二手服装的肯尼亚商贩对话,但我们之间的谈话基本无法展开。对方总是对我避而远之,究其原因,我们之间并没有信任的基础。商贩们既不知道我的意图,也并不清楚我想要做什么。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市场里来回走动,时不时拍张照片,以求跟小贩们混个脸熟。事实上,商贩们一开始对我拍照片和访谈的邀请非常抗拒。后来,我才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他们中的很多人觉得我是白人的“间谍”,来这里窃取商业情报。不被自己的访谈对象信任,甚至被怀疑成间谍,其实也是大多数人类学者都会遭遇的经历。

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一周左右。田野中的转机往往也是通过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在最意想不到的时机突然出现。那一天,我正百无聊赖地在市场里闲逛,手里拿着一袋瓜子一边走一边吃。吃瓜子本是为了缓解我作为一个外来者在市场里的尴尬,没想到最终成为我成功与商贩们建立联系的渠道。

当我从一个商贩的摊位前走过时,他喊住了我,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跟他解释了一下这是瓜子,是一种中国人吃的零食。我见他对瓜子感兴趣,就分给了他一把。他学着我的样子把瓜子放在牙齿上一磕,整个瓜子都被咬碎了。我又教他嗑瓜子的正确方式。他学得很快,试了两三次之后就可以像我一样嗑瓜子了。周围的肯尼亚人都觉得新奇,纷纷围过来,我开始把瓜子分给围观群众。没想到这一举动在市场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到后面有几十个人围过来讨要瓜子。没多久,我就把手里的瓜子都分完了。所有人都学着我的样子嗑瓜子,还不断问这东西叫什么。我教他们说——“瓜子”,这些肯尼亚人开始用蹩脚的中文欢呼着:“瓜子,瓜子!”

从此之后,我与吉空巴市场以及小贩们的关系莫名亲近了起来。有时候,一些商贩会在我经过时冲我喊:“瓜子!”而我也会对其回以微笑。当我走在市场的道路上,也开始有人主动找我攀谈,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的田野大概也是在“瓜子”事件之后变得顺利起来。

在我所有的访谈对象中,凯文(Kevin)算是与我关系最好的一位。他生活在内罗毕最大的贫民区——基贝拉(Kibera)。虽然只比我大三岁,却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妻子与三个孩子)。他每天起早贪黑在吉空巴市场摆摊,主要售卖二手的牛仔裤、卡其裤等。他是第一位正式接受我访谈邀请的对象,此后,我们也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有时会在凌晨四点陪他坐小巴到吉空巴市场的批发市场进货。

为了抢到最好的货源,凯文和其他二手商贩必须在六点前到达批发商(给二手包裹开包)的摊位前。在批发商开包前,他会拿着手电筒仔细检查包裹内的情况,以确认里面是否有自己所想要采购的高质量的“卡梅拉”(指质量好的二手衣服)。在这个过程中,他还尝试教会我如何通过气味与手感来判断一条二手牛仔裤的好坏。不过,我没能学会这项技能。

凯文在检查包裹内的衣服

采购完成后,凯文会把采购的裤子拿回自己的商铺认真清洗、熨烫,并把那些品相最好的裤子高高悬挂起来以吸引顾客。我有时会陪着他在店面里售卖服装。他对中国非常感兴趣,时常问我中国的风土人情。他还跟我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去中国,直接从中国采购衣服带回肯尼亚销售。我还打趣地问他:“你是想买二手服装还是工厂生产的新衣服?” 凯文笑笑说:“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哪个能挣钱我就买哪个。”

在一天的忙碌后,我会请凯文到市场里的饭店去吃“ugalI”(乌咖喱)和炸鱼。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鱼不大,他每次都会留下半条,打包回去给孩子们吃。

作者与凯文在吉空巴市场的饭店里

我的论文主标题为《二手服装的社会生命史》,然而,在二手服装的交易中,我们不应当仅仅关注服装本身,更应当关注那些依靠着二手服装而生存的切实的人类生命。人类学所探讨的核心问题始终是:为什么有些人这样活着?有些人那样活着?

在研究肯尼亚二手服装产业的过程中,我见到了许许多多像凯文这样靠着二手服装来养家糊口的人。同样,也见到了许多依靠销售二手服装来实现人生价值的人。他们中有些是前肯尼亚金融业的白领女性,有些是为了出人头地而创业的中国大学生,而更多的是像凯文这样每天靠着售卖二手服装,或是在市场中为二手服装的流通提供服务(搬运工、裁缝、洗鞋工等),挣取微薄收入的普通人。他们的个人命运与二手服装紧紧绑定在一起。换句话说,二手服装的社会生命史是靠着千千万万普通人的个人生命史而维系的。

我们人类学同行之间有时候开玩笑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能完成自己的田野调查,是依靠着“他人的善意”。我也想在此感谢那些在我的田野中帮助过我的中国与肯尼亚朋友。你们的故事值得被记录,并被更多人所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