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interested, please send a message to:Telegram Me

Navigation Page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青岚】

2024年10月22日,中国信息产业跨过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里程碑。

这一天,华为全栈自研的鸿蒙NEXT(HarmonyOS NEXT)终端操作系统正式发布。

中国人的手机上,至此有了真正意义的国产系统底座。

伴随着原生鸿蒙走向商用,目前已有超过15000个应用和元服务上架,国内移动互联网用户规模居前的超级应用,绝大部分已同步推出适配版本。

尤其是作为目前移动互联网最重量级应用,微信鸿蒙原生版也已开始大规模公测,初始版本能够提供单聊、群聊发图片、视频,音视频通话、朋友圈,以及微信支付二维码收付款等基础功能。

如同2019年鸿蒙操作系统亮相以来的历次迭代一样,对于去掉AOSP、实现全栈自研的鸿蒙NEXT,舆论场上仍然不乏煞有介事为其系统内核“找爹”的分析。

在心智观察所看来,由此引发的技术细节争吵,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失焦。

当我们谈到鸿蒙,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技术也罢、体验也罢、生态也罢,纷繁细节所构成的是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历经五年市场检验,作为终端操作系统的鸿蒙已经在开放竞争环境中站住了阵脚。根据余承东在活动中透露的信息,支持鸿蒙系统的设备数量目前已超过10亿,注册开发者675万,在这样的生态规模下,原生鸿蒙登上智能手机,已是关山飞渡、水到渠成。

稍具信息产业“常识”的人们,不难体会这一事实本身有多么的反“常识”。

在终端操作系统发展史上,曾试图打破在位巨头垄断的挑战者层出不穷,但能够实现今时今日鸿蒙这样成就的,可以说字面意义上的屈指可数,如果将地理范围限制在东半球,那么这样的案例甚至是绝无仅有。

从诺基亚(MeeGo)、三星(Bada)及至微软(Windows Phone),那些躺在历史深处的失败者们,论技术、论资源、论经验、甚至论决心,很多并不逊色于华为,为什么他们的努力总以失败告终?

生态,无疑是一个当下堪称尽人皆知的“标准答案”。

布莱恩·阿瑟三十多年前提出的“技术锁定”理论已经以清晰的数学建模告诉我们,面向消费市场的竞争性技术方案,其发展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采用者最初的随机选择而非技术本身优劣,当初始用户行为打破均衡,通过不断自我强化的网络效应,占优选项很快就会建立起供给与需求两端难以动摇的生态优势。

正是基于对这一规律的认识,即便已通过中央软件院欧拉部乃至更早的DOPRA平台部预研多年,但华为对终端操作系统曾长期秉持着“拿来主义”的明确态度。

在2014年与消费者BG管理团队的午餐会上,任正非就谈到:“手机三大功能:通信、图像、操作系统。通信功能:华为本来就是做通信技术出身,通信平台也不涉及操作软件的问题,做不好是没有理由的。图像功能:图像是模糊数学,是目前谁都做得不太好的新事物,我们有希望突破。操作系统:我们不可能做得全球最好,因此坚决不做,就与微软、安卓……系统捆绑,他们积淀了几十年的经验。我们省些力,搭搭车,何必一定要‘自主’的光荣呢?我们集中力量在自己能突破的地方,取得机会窗的利益”。

与这一时期华为集中力量锻造长板的思路相对应,从Cosix到令人唏嘘的红旗Linux,国产终端操作系统“补短板”的努力可谓前仆后继,成效却始终不尽如人意,“缺芯少魂”的痛楚印刻在一整代中国信息产业人的灵魂深处。

李国杰院士曾忆起十多年前的一次国家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会议,某位老学者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在电子信息产业奋斗了60年,到现在退下来了,还没有看到中国有自主的计算机体系。

以今天的眼光看,基础软件“补短板”的意义早已被深刻的地缘逻辑所验证,“落后就要挨打”绝非杞人忧天,撕下自由贸易面纱的美国,已经展现出将操作系统、设计仿真软件、AI等先进信息技术武器化的明确态度。与此同时,发展自主操作系统的一次次悲壮试错,也深化了我们对路径、模式与产业规律的理解,核高基之后,继之而起的信创基础软件开发应用生态已初步成形,有效满足了各个关键领域自主可控需求。

不过在市场逻辑主导的终端消费领域,备受称道的中国式产业政策却俨然“失灵”。当无数专家与“砖家”侃侃而谈千禧年“18号文”对集成电路产业的奠基性意义,却少有人提及,软件才是这份《鼓励软件产业和集成电路产业发展的若干政策》重中之重。

“力争到2010年使我国软件产业研究开发和生产能力达到或接近国际先进水平...经过5到10年的努力,国产软件产品能够满足国内市场大部分需求,并有大量出口...国家科技经费重点支持具有基础性、战略性、前瞻性和重大关键共性软件技术的研究与开发,主要包括操作系统”。

对照18号文所设定的战略目标,国产基础软件在市场竞争中的表现恐怕难称合格,鸿蒙、欧拉“备胎转正”前的很长时间里,繁盛的国产基础软件生态依然难产。

财税金融输血、采购招标倾斜、骨干企业扶持、高校教研配套、重大专项牵引、国际合作安排.....一整套在硬件产品上堪称无往不利的产业政策“屠龙术”,在基础软件特别是通用操作系统身上,却似乎沦为了怎样把大象塞进冰箱的空谈。

如同塞不进冰箱的那头大象,锲而不舍的努力与长期积弱的现实,是否意味着我们对基础软件依然有一些重大盲点未曾注意?

盲点之一,是软件区别于硬件的特有复杂性。提到软件开发,不少国人对“难”的想象往往是代码实现上“词汇”和“语法”未臻精妙,进而以代码行数作为衡量软件复杂度的标尺,将程序员工作理解为以“码农”一词为代表的重复劳动,却忽略了程序开发中概念结构的决定性意义,而作为各类应用程序和基础软件工具的底座,操作系统更是这种复杂性的集大成者。

IBM OS/360之父弗雷德里克·布鲁克斯,就曾在《人月神话》一书中总结道:“所有软件活动包括根本任务—打造构成抽象软件实体的复杂概念结构、次要任务—使用编程语言表达这些抽象实体,在空间和时间限制内将它们映射成机器语言...这个领域可能永远不会发展成像电气工程那样的拥有精确的数学基础的工程化领域。毕竟,软件工程就像化学工程一样,与如何扩展到工业级别处理过程的非线性问题有关。而且和工业工程类似,它总是被人类行为的复杂性所困扰”。

布鲁克斯以化工领域实验室小试和工业规模生产所作的类比,在中国也有着鲜明的佐证。从孟庆余、许孔时等老一辈泰斗,到冷罡华、陈海波等新生代英杰,我们在操作系统“根技术”上从不缺少极致热爱与极致钻研的天才人物,但精妙的实验室成果和大规模商用之间,依然横亘着软件工程的巨大挑战。

除了兼容性、可变性和不可见性等软件工程“本质困难”,将美国产业生态奉为圭臬的人们,对生态一词的理解也同样有待精进。如果将具体软件门类的开发应用生态比作海上冰山,其水面之下的部分曾长期被国内分析者所忽视。

蒂姆·库克评价中国制造业生态优势时,有过一段流传甚广的对比:“在美国,你可以召开一个硬件工程师会议,但我不确定我们的人手是否能填满一个房间。在中国,你可以填满几个足球场(multiple football fields)”。而在软件领域,这段话国别对换之后同样成立。中文互联网上充斥着搬运而来的硅谷八卦与名人轶闻,却鲜少从产业网络协作配套效率上的分析,可恰是后者,才能保障着从IBM到如今OpenAI,不同年代IT新赛道每每率先跑出美国“独角兽”。

更进一步看,美国信息产业的优越禀赋,甚至可以追溯到电子计算机诞生之前。假如一位现代人穿越回一个世纪前的美国,从控制板布线硬“编程”到IBM位于各大城市的分时租机服务、再到安达信等管理咨询先驱在企业信息处理上的摸索,很多今天大行其道的信息产业模式、惯例和技术架构,早已在此时播下了种子。

通过插入板上改变布线实现不同数据处理功能的制表机

故此,与其说美国信息产业生态是计算机所催生的繁花,倒不如说计算机只是这套企业服务与信息处理生态自我更新迭代的载体。

那么,华为又是做对了什么,使鸿蒙得以摆脱美国一个世纪以来在信息产业体系施加的巨大“引力”,做到了在开放竞争中“把大象塞进冰箱”的壮举?

毫无疑问,华为作为中国最大ICT公司的厚实家底,是托举鸿蒙不断前进的关键因素。当一个拥有足够大用户基数和足够顶尖的人才储备,且具备垂直一体化完整能力的企业决定ALL IN终端操作系统,其成功率当然是截然不同的。

事实上,回顾安卓系统后发追赶iOS的历史,三星这家终端硬件品牌商的大力度协同,也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一锤定音的作用。

作为安卓团队负责生态建设的资深高管,汤姆·莫斯就明确承认过三星对安卓系统“起飞”的关键意义:“当时,HTC比其他所有公司都拥有如此压倒性优势、第二部、第三部安卓手机都是HTC,但他们对安卓手机的定价非常高,这很糟糕......当OEM不想花任何钱(推广安卓)的时候,三星会投入联合营销预算来创建Galaxy品牌。申宗均(前三星电子CEO)把赌注压在了安卓系统上。他们是第一个真正在最后一英里上花钱的厂家,他们是第一个考虑在终端网点派驻三星销售代表来推广的厂家,他们杰出地执行了这一切”。

从这条脉络出发,当我们重新审视2010年前后不同手机操作系统的沉浮消长,终端硬件品牌的企业能力,或许是一个更为关键的指标,RIM和诺基亚在操作系统竞争中的结局,早已为其失能的公司治理所预示。

在决心之外,步步为营的产品战略,也是鸿蒙四年来为中国信息产业贡献的一项宝贵经验。

曾被许多“懂王”冷嘲热讽的兼容安卓、“套壳”AOSP等早期特性,恰恰是鸿蒙得以在最为脆弱的初生期立足的神来之笔。

追求尽可能无缝切换,确保终端使用者同等乃至更优体验,先确立操作系统品牌识别度与声望,之后再逐步更新迭代底层技术......这样先搭车后换车的打法,已经被实践证明了其正确性。

假如当年三星对于自研操作系统推广也有这样的老道章法,或许Bada将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推而广之,这一套鸿蒙经验或者说鸿蒙模式,不仅对其他“积贫积弱”的细分软件品类,乃至对于更多卡脖子领域突围都有着借鉴意义,在不少卡脖子软硬件领域,从海外巨头代理商起家,在占住足够市场份额和渠道资源后转型自主创新,这样的成功案例已不在少数。

鸿蒙超越操作系统层面的正外部性,还体现在“根技术”突破所带给中国信息产业的全新视野,“知其所以然”之后,中国信息产业从追随创新到原始创新的跨越,也势必将走得更加扎实。

微软进入大陆市场的关键助推者戴习为,对于这一机理曾有一段深刻分析:“中国的应用软件,特别是那些颇具中国特色的应用领域中使用的应用软件开始发展了起来。许多软件公司也得以上市,自然也成就了许多新贵。但还有人在剖析C++、XP或者是Oracle吗?...当D听到中国业界的“权威”人物已做出放弃在操作系统、电脑语言等底层软件上再做努力的传说之时,颇感惶惑...倘若是真,那就不仅仅是商业上的考虑,那还意味着在软件业最重要的一系列领域中,对其进一步发展中国的软件界将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原生鸿蒙和几乎所有中国软件互联网巨头为其适配应用的努力,正是整个产业界补完“判断能力”的成人礼。

一位腾讯人士在鸿蒙开发者社区的发言,为这场洗礼提供了鲜活的例证:“原生鸿蒙完全是一套新的技术框架,编程语言是独特的ArkTS语言,这意味着所有的app都要完全重写。技术同事说,开发微信鸿蒙原生版有当年做第一版微信的感觉,很多问题,大家要对着文档边做边学”。

展望原生鸿蒙的未来,除了移动互联网各大超级应用适配进度这一看点之外,其在桌面端替代Windows也同样值得期待。毕竟,近期余承东已在媒体直播中亲自爆料,透露由于制裁相关影响,目前的华为PC或将是最后一批搭载Windows系统的笔记本电脑,后续将会有鸿蒙系统的PC产品。

在原生鸿蒙开发应用生态快速跃进的同时,美国人自己却似乎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麻烦。

就拿安卓来说,安迪·鲁宾之后的谷歌,似乎正在不断流失曾经的底层技术创新能力与锐气,不仅曾被外界寄予厚望的微内核操作系统Fuchsia虎头蛇尾,以至于出现了原生鸿蒙代替谷歌实现梦想的调侃,在办公室政治中胜出的里克·奥斯特洛(Rick Osterloh),更是被传出正大刀阔斧清洗安卓团队“旧人”,戴夫·伯克等团队骨干今年或离职或转岗,也使传言显得并非空穴来风。

根技术创新停滞不前,恰如同一颗根系坏死的巨树,尽管树冠暂且看似繁茂,但细节处已难掩凋落。

一方面,曾被全世界艳羡的美国移动互联网应用巨头,已经在反垄断及硅谷新一代的竞争中感受到了挤压,当红新锐Palantir高管希亚姆·桑卡尔,甚至在一篇文章中将在位巨头斥作黑暗深渊:“我们看到我们这一代最优秀的人才陷入了SaaS的黑暗深渊(hole of darkness),为平庸的产品设计算法推送的广告”。

另一方面,大模型及AI Agent,已经日益显现出对传统软件产品形态、业务流程和商业模式的冲击,乃至催生了“SaaS已死”的争论。现象本身,已经意味着各个细分赛道在位巨头们数十年积累、数百亿并购所搭建的生态壁垒正被釜底抽薪,并为包括中国创业者在内的后来者们,打开了新的机遇之窗。

在这场呼之欲出的信息产业重构潮流里,中国人的身影,已经前所未有地接近浪潮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