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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Kris】
中国和美国有很多分歧,但有一点双方都同意:中美关系将从根本上塑造21世纪。也就是说,这个时代没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影响比这更深远。所以,要找到合适的相处之道,我们必须弄清,未来的美国将是个怎样的国家?这个时代之问,没人知道答案,但我们可以寻找线索。
第一个线索是特朗普遇刺幸存、嘴角带血振臂高呼的那张照片。我看到的不是新闻学的高光时刻,而是旧制度的垂死挣扎。想象一下这个不可持续的制度:在军国主义感召下,精英阶层不断外卷,输出他们最擅长的战争,掠夺资源,引入移民,压低人力成本,导致本国平民阶层在内卷中走投无路,国家两极分化,然后随着财富越来越集中,上等人不事生产即可寻租获利,下等人拼命劳动也只能勉强糊口,这时权贵们中出了一个叛徒,他化身平民代言人,通过民粹运动成为领袖,招来精英密谋刺杀,血溅当场。
我说的不是走运的懂王,而是倒霉的凯撒。历史虽不会重演,但会押韵,此时此刻,恰如两千年前的彼时彼刻。凯撒死后,罗马陷入内战,共和时代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帝国时代。如今既然懂王对死神说出了not today,证明自己天命在身,是不是能省掉中间环节呢?我不是说特朗普要称帝,那也太离谱了。但你觉得,真没人有这个想法吗?
逆行者
有。让我隆重介绍,最美国的逆行者孟子霉虫Mencius Moldbug,笔名来的,真名叫Curtis Yarvin,真实身份程序员。雅文的爸爸是外交官,他从小跟着到处跑。这段经历给了他一个洞察,美国为啥没有革命?因为美国没有美国大使馆。他12岁回国插班念高二,15岁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天才班,后来进了UC伯克利念计算机博士,但很快就退学当码农去了,做那种很古早的手机浏览器。
没过几年,公司被收购,他选择拿笔钱走人。按硅谷标准来看,钱不算多,但足够开启精神追求。恰好当时互联网刚起步,很多版权过期的旧书,市面上淘不到,却能在网上读,于是雅文一头钻入故纸堆,自学历史、政治以及奥派经济哲学。
他最推崇这么几位:哲学家大卫·休谟,用经验主义质疑人类的理性;作家托马斯·卡莱尔,英雄史观的原创者,认为历史除了为伟人写传,啥也不是;历史学家詹姆斯·弗劳德,批评民主制度,认为群众没有自治能力,统治还得靠精英;经济学家霍佩,认为君主制的私天下,远远好过民主制的公天下。经过这么一番熏陶,雅文终于龙场悟道。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决定开宗立派,放在当时的互联网语境下,就是写博客。从2007年到2016年,他以孟子霉虫的笔名,写了几百万字的政论。很多劲爆的缓则内容,比如《何故、何时、何以废除美国》(Why, when and how to abolish the United States),认为美国应该分裂成许多个类似新加坡的高效城邦,否则就跟微软一样大而无当。雅文还有个创新你可能都听过,他把《黑客帝国》里的真相道具“红丸”(red pill),改造成一个反建制的政治概念。它今天广受欢迎,现在哪个小兄弟想当拳皇,就必须用红丸逆练白左大周天。
总之,雅文成了个特立独行的键盘侠,他开创的派别叫做新反动派。反什么动呢?反权力的分散。亚里士多德说过,政府有三种形式,君主制、寡头制和民主制,每种制度都有健康和堕落的两种形态,区别不在于本身孰优孰劣,而在于权力的集中或分散程度,在一个人、几个人还是千千万万人手上。经历启蒙运动的现代社会,都推崇民主,认为无数人民当家做主,是天然的善,于是民主成了丘吉尔所说的,相比之下最不坏的制度。
但雅文认为,古代大多数时期是君主制,启蒙只是历史的例外,它带给世界的民主是条死胡同,因为民主不是实现良政的手段,而是政治的目的本身,所以将不断自我强化,鼓励相互牵制的权术,促生更多虚伪欺骗和不作为。在新反动派看来,美国要重新伟大,就必须开历史倒车。他们强烈反对辉格史观,即历史车轮的前进不可阻挡,要求退回到传统的政治经济社会模式。至于到底什么是传统,狩猎采集、种姓制度、男尊女卑、绝对王权、自由放任资本主义,都可以是,博采众长嘛。
但总的来说,就是要通过回调参数,回到西方列强如日中天的帝国时代。所以雅文眼里的归来的王,绝不能是君主立宪制的吉祥物,不能是伊丽莎白二世,得是伊丽莎白一世,或者拿破仑、凯末尔、罗斯福,名义上可以不称王称帝,但必须绝对掌控国家机构,不能再像西方中世纪那样,被教廷分散稀释。
当代教士阶层在哪里呢?雅文指向新闻媒体、高等教育、官僚体系,把它们统称为大教堂(the Cathedral)。大教堂把自由民主进步定为国教后,在意识形态中固步自封,让社会腐朽堕落,现在是时候让凯撒的归凯撒了。雅文认为,国家需要凯撒,就像公司需要CEO。一个企业能做大做强,压根跟民主无关,既不靠员工表决,也不靠董事会干涉,就得让CEO不受眼前利益束缚,从企业长期利益出发,负责任地独裁。大家得学会放手,去相信老板肯定为公司好。
今天的美国最需要的,就是天降猛男,从民主这部黑神话中,诞生一个自我革命的天命人,亲手拆掉分散权力的行政官僚体系,然后废除民主伪经,回归王道真经。有点革命精神的摇滚乐迷可能知道,加州有个乐队叫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愤怒反抗机器,很好的名字,但雅文认为他们弱爆了。
在他看来,rage的真正涵义应该是Retire All Government Employees,开除所有公务员。快进到现在,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提出了《2025计划》(Project 2025),全称《2025总统过渡计划》。保守派的总统是谁我们知道,懂王嘛。那过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把联邦雇员统统裁掉,换成忠于MAGA的懂家军,最终实现三权分立格局朝行政独尊的方向演化,也就是雅文所憧憬的当代君主制。
由于这个想法过于激进,懂王只能跟它保持距离,但不要忘记,他身边有一个人叫JD Vance。80后的万斯是懂王竞选的副手,如果懂王胜选,他就是副总统。万斯出身于典型的穷人家庭,身边全是酒精、毒品和暴力,他最亲的外婆,有次一气之下,给外公满身淋油,差点把他给点了。
从当初贱如尘泥,到如今一人之下,万斯的崛起堪称奇迹。但一切奇迹,归结下来都是因果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让加州键盘侠雅文跟铁锈带凤凰男万斯做了朋友,并成为了他政治哲学上的领路人?请允许我先卖个关子,开启另一段叙述。
让资本主义加速!
2010年,上海世博会提出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一个隐居上海的英国学者穿梭在魔都大街小巷,最终写下一本奇书《2010上海世博指南》。里面不光有展会信息,更多的是文化研究,和对于现代性的思考。他一面怀古伤今,认为伦敦水晶宫和巴黎埃菲尔铁塔这种世博遗迹,象征着西方已经告别了激情年代,一面高度赞赏中国的发展速度。
他认为中国最有希望引领人类告别西方启蒙运动带来的、1.0版本的现代性,创造出2.0版本的现代性,因为最好地做到了马资融合,成为了全世界最伟大的发动机。这种赞赏归根结底,不来自对中国改善民生的肯定,而来自对速度和运动的抽象崇拜,认为人类的未来属于科技与狠活。
套用《三体》里维德的名言,他的主张可以概括为,加速,加速,不择手段地加速。这位就是加速主义哲学家尼克·兰德。要理解兰德,必须回到第一个加速主义者卡尔·马克思。马克思严厉地批判自由贸易,但他却支持自由贸易,因为自由贸易能使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间的对立达到顶点,加速社会革命,所以在革命的意义上,他支持自由贸易。也就是说他发现资本主义蕴含着自我毁灭的种子,与其小修小补,不如催化矛盾,让它加速为自己掘墓,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二战之后,资本主义渡过危机,世界革命逐渐进入低潮。但欧洲左翼汇聚了最聪明的那批人,他们得想方设法去解释,资本主义怎么还没崩溃,所以必须另辟蹊径。其中德勒兹和伽塔利用精神分析取代辩证法,写出了《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去辨认马克思在自由贸易中发现的那股破坏因素。
他们将其命名为解辖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简单来说,就是让欲望自由流动,脱离规训,导致社会层级结构失去稳定性。他们认为这是一股原初的,远远早于资本主义的革命力量。如果能借助它,人类就不是简单地否定资本主义,而是要利用资本主义的精神分裂,跨越所谓“没有身体的器官”,去击碎资本主义的迷墙,进入极具创造性的生产阶段。说人话就是,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
好,再说回兰德。90年代,兰德在英国华威大学教欧陆哲学。他和一帮左翼学者成立了控制论文化研究小组CCRU,他们像赛博朋克版的魏晋名士,整日坐而谈玄,探索科技、资本、和欲望的交集。行为上也比较疯批,嗑药太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甚至由于过度沉迷克苏鲁神话,真的跑去印尼苏门答腊召唤远古海兽。
最终,兰德把控制论的反馈机制,跟解辖域化缝合在一起,形成了加速主义,它的核心是一个通过正反馈不断自我激发的过程,这个过程通往终极的自由与解放。你可能会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愧是你,一针见血,就是毫无关系。不但跟你我,跟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如果你觉得应该有点关系,那是人类中心主义作祟,是刍狗妄想天地属于自己。
兰德明确表示,对人类的解放毫无兴趣,唯一在乎的是生产资料的解放(I have no interest in human liberation, or liberation of the human species. I'm interested in liberation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也就是说,去他娘的康德,人不是目的,人无足轻重,技术有自己的目的。
兰德跟愤怒反抗机器的卢德主义者恰好相反,他不是要把人从机器上解绑,而是要让机器再也不受人类束缚,从而彻底咆哮。千禧年前后,兰德挥别过去,奔赴未来,选择在魔都隐居。他形容以前写的东西,都是药味太重的远古乐色,需要整理思想。终于在2013年,两个高强度冲浪的网络生物相见恨晚,隐士兰德读到孟子霉虫,顿感酣畅淋漓。他给雅文的新反动主义起了个帅气的名字:黑暗启蒙(Dark Enlightenment),来逆转启蒙运动造成的伤害,也就是民主政治。
雅文认为民主是人类之癌,兰德则更进一步,他写道,民主不仅迎来了末日,它就是末日本身(...democracy is not merely doomed, it is doom itself. Fleeing it approaches an ultimate imperative),因为民主的根本动力是堕落,是系统性巩固、突出私人之陋恶、怨恨与匮乏,直至达到集体犯罪并全面腐化社会的程度,因此逃离民主是终极的必然。至此,加速与反动终于合流,接下来必须安排人坐到司机的位置上,才能加速倒车。可两方对人类和人民都不感兴趣,派谁去当司机呢?自动驾驶啊,朋友。没错,这股力量就是人工智能。
根据兰德的论断,资本主义和人工智能是一体两面(what appears to humanity as the history of capitalism is an invasion from the future by an artificial intelligent space),只有资本主义才能创造人工智能,也只有人工智能才能提纯资本主义,所以让这个克苏鲁去加速自我生成,自我推动吧。好,既然说到科技领域,咱们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由意志之蛇的局限
科技界有个意林式的偶像,叫埃隆·马斯克,很多圈外人眼里的钢铁侠。但在很多科技大佬那里,硅谷精神的真正代表,那种对破坏式创造偏执的追求,来自彼得·蒂尔。对此马斯克当然不同意,他说蒂尔有反社会人格,蒂尔则说马斯克是个大忽悠。这两位的相爱相杀,要追溯到上世纪末。当时windows 98拉开新世界的大门,互联网让人畅想未来该有多酷。加州帕洛阿托吸引学霸们踏上创业之路,成为了硅谷的宇宙中心。
这里的大学路394号当时出租给两家小公司,A号是马斯克的x.com,B号是蒂尔的confinity。马斯克和蒂尔都是移民,马斯克来自南非,蒂尔来自德国。他们都上了斯坦福,蒂尔念完了哲学本科和法学博士,而马斯克的物理博士只念两天就退学了。为了避免彼此成为竞争者,当时刚赚到第一桶金的马斯克,提出并购蒂尔的公司,新公司后来改名叫PayPal。很快,蒂尔背刺了马斯克,律政高手通过操纵董事会投票,迫使理工男让出了CEO的位置。
马斯克从这段经历中汲取了轻信的教训,蒂尔则总结出必须架空董事会的真理。这一点后来被他用在了扎克伯格身上,作为第一个外部投资人,蒂尔保证脸书帝国由扎克伯格一人主宰。说回协助蒂尔拿下马斯克的贝宝黑帮,许多是他斯坦福大学的校友。这么一看,读书还是比不读书有点优势。其实是因为蒂尔在斯坦福人脉深,他1987年创办了校园报纸《斯坦福评论》(Stanford Review),去抨击左翼最大的政治正确——平等,坚持精英范的自由意志主义。
自由意志主义认为弱肉强食才是天理,政府不要逆天。后来跟着蒂尔走南闯北打天下的兄弟,很多都是编辑部里出来的。PayPal其实也贯彻了自由意志主义的美德。作为美版支付宝,2002年它15亿卖给美版淘宝eBay,贝宝黑帮赚得盆满钵满。蒂尔把这段成功总结为growth hacking,说白了就是充分利用互联网相对于银行业的低监管优势,不管用户钱干不干净都能开账户,把法无禁忌皆可为发挥到了极致。
卖掉PayPal之后,蒂尔开了间大数据分析公司,取名帕兰蒂尔(Palantir Technologies Inc.),《指环王》里真知魔石。他要通过PayPal的算法辨认脏钱,追踪非法交易的恐怖分子。谁会对这门技术感兴趣呢?美国中央情报局。CIA通过旗下风投公司In-Q-Tel给蒂尔注资200万,并长期维持着既打钱又下单的包养关系,把它变成了网络监控和数据分析的水晶球。它的三款拳头产品哥谭、代工厂和阿波罗(Gotham, Foundry, and Apollo),深度介入美国的执法、情报和国防。
2011年,帕兰蒂尔协助海豹突击队击杀了本-拉登。硅谷大佬跟五角大楼在同一道战壕,穿同一条裤子,真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马斯克后来的轨迹也跟蒂尔差不多,SpaceX的成功,同样离不开国防部和NASA的支持。可自由意志主义者,不是说要把公权力关进笼子,让私权力翻天覆地吗,为什么还跟政府走这么近,这又算哪出呢?
很简单,他们厌恶的是民主政治,而不是deep state。蒂尔说过,自由意志主义者的伟大事业,就是想方设法逃离一切形式的政治,包括受无脑民众指挥的社会民主主义。为什么要逃离?因为民主政治为了赢得选票,就要向下等人的输送利益,这只会拖上等人的后腿,强迫富人纳税,防止企业垄断。而垄断,蒂尔又说,是企业成功的条件。正是在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意义上,自由与民主彼此无法兼容。马斯克对民众的鄙视,比蒂尔多了一层科幻色彩。
他认为未来殖民宇宙的Übermensch比我等Untermensch更能代表人类,所以应该通过技术统治,高效利用资源,使超人的长期利益最大化。如果你对他的道德观感兴趣,可以看我《钢铁侠大战奥特曼》那期。说回蒂尔,他虽然没有跟马斯克私奔到火星的打算,但逃离政治的愿望也非常强烈。他投资了一家智库,专门研究海上主权,期待有一天条件成熟,就打造漂浮的城市,开辟法外之地,专供有钱人开润。
基于同样的逻辑,他还把目光投向了赛博宇宙,投资了去中心化的个人服务器平台Urbit,其愿景是重构互联网,把TCP/IP的客户端-服务器模式换成P2P虚拟服务器,搭建一个没有监管的数字乌托邦。直到今天,Urbit也只有非常原始的、类似论坛的骨架。而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光前42行代码,就写了六年。要多么强烈的信念,才能支撑开发者,去做这种毫无商业化前景的项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雅文。Urbit是他博客政论的结晶,对民主监管的厌弃,和对理性独裁的推崇,都在里面了,只是蛰伏着,等待安那其的降临。蒂尔跟雅文一见如故,很快被吸纳进抵抗军,成了红丸王子,投身反抗“大教堂”或者反抗“母体”的革命。两人想法非常投缘,但雅文毕竟是能跟兰德对话的天才,境界更高一筹。
比如蒂尔从哲学老师勒内·吉哈尔那里学的最重要的道理,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复读机,必然像飞蛾扑火一般投身于暴力冲突。雅文则认为,还是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他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把生产力落后的低端人口做成生物柴油,虽然想到燃料是乐色做的,车主多少会有点膈应,但这也不失为种族灭绝提供了一种较为人道的途径。
受雅文的影响,蒂尔终于认识到自由意志主义的局限性,一帮精致利己者,坐在金山上自我感觉良好,远离刀口舔血的脏活累活,整日啼叫以为自己是猛虎,却没有爪牙原来是狐狸。那要怎么才能发动革命?当然是狐假虎威了,所以他得去靠近、去支配、去操纵权力。这就是为什么,蒂尔跟政治越走越近。
一飞冲天
还是2011年,蒂尔在耶鲁法学院做讲座,批评社会精英疯狂内卷,竞争激烈却毫无意义。现代教育让最聪明的人,不去追求星辰大海,而去做游戏卖广告挣快钱。用他后来的名言概括,我们想要的是飞行汽车,得到的是140字字数限制。
这番演讲让台下一名拼尽全力才走出山区的穷学生大受震撼,如果退学创业都能拿蒂尔奖学金,那学而优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事后他在网上疯狂寻找蒂尔的联系方式,终于找到了他斯坦福大学的旧邮箱。很快收到蒂尔的回信:有空来我家坐坐。这个学生毕业后,本专业的工作只干了两年,就加入了风投公司秘银资本,然后又成立纳雅资本。秘银和纳雅都来自蒂尔喜欢的《指环王》。而这位蒂尔宇宙的新宠,就是前面说过的铁锈带凤凰男JD万斯。
我第一次听说万斯,是2016年特朗普选举时。民主党媒体想了解红脖子究竟是种什么生物,于是采访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的作者万斯。万斯认为特朗普现象可以理解,那是穷人在报复社会,但特朗普这个人是白痴,是文化海洛因,是美国希特勒。
他的口吻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比较接近他文学上的缪斯蔡美儿。蔡美儿是万斯的教授,除了写过育儿类畅销书《虎妈战歌》,她更擅于观察美国政治的两极化和部落化。了解万斯的家庭背景后,她鼓励这个对法律有点失去兴趣的年轻人,把成长经历写成书,着重写原生家庭的故事,注意克制宏大叙事的冲动,别把重点放在政治如何背叛工人阶级上面,政治理论没人爱看。一开始,多少沾点书卷气的万斯,在如何看待懂王的立场上,并不像他的伯乐蒂尔。
蒂尔毒辣的投资眼光早就看出特朗普奇货可居,整个建制派十八路诸侯反懂联盟杀声震天,蒂尔却敢在迎面撞上硅谷这堵“蓝墙”。当时的科技资本家,谁不支持民主党,不支持希拉里,谁就不够进步,谁就没有良心,这是资本进步税。可蒂尔讨厌交税,于是他冒美国科技界之大不韪,第一个出来给特朗普站台,一路站上了共和党全国大会,虽说只给特朗普捐了125万,相当于他的九牛一毛,但这在当时的硅谷,却得拿出比出柜更大的勇气,许多人为了避险,会跟你割席绝交,切断生意往来。
特朗普卸任之后,当初把他抬进白宫的民粹运动不但没有止息,反而彻底改造了共和党。蒂尔知道懂王已经老迈,MAGA需要新生代——这就跟他投资生物科技公司Ambrosia一个道理,Ambrosia是神的祭品,研究如何注射年轻血液来永葆青春。他看向了自己的门徒万斯。这个年轻的VC投了右翼社交、赛博念经、基因治疗、太空安全等领域的初创公司,打通了许多门道,如果能把科技资本的力量进一步引入政治,搞垮对手,那么带刺的草根运动,迟早变成安全的永生花。
于是在蒂尔的运作下,万斯的态度180°大转弯,从懂王的坚定反对者,成了懂府的内臣。有了蒂尔拨的1500万竞选经费,加上懂王无价的祝福,38岁的万斯当上了俄亥俄州参议员。今年大选更是被特朗普钦点为副手,如果特朗普胜选,万斯就是美国历任副总统里少见的年轻人。
万斯是天生的政客,几件事可以看出他的灵活。第一,改信天主教,天主教讲究组织层级,而这正是万斯的外婆生前最讨厌的东西,但他说改就改,很难说不是在开拓福音派以外的票仓;第二,万斯经常骂官僚骂精英骂体制骂移民骂DEI(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他的老婆Usha,印度婆罗门移民,耶鲁同门师妹,就是他骂的一切的具象化,反白左是工作,爱白左是生活,不矛盾;第三,万斯留络腮胡,妇女获得投票权以来,美国政客几乎没有留胡子的,因为不讨好女性选民,万斯跟懂王的儿子同时留胡子,信号很明确,就是放弃集美,all in兄弟。
许多人认为特朗普找万斯是昏招,因为万斯比自己更右,只能起到固粉作用,很难有破圈效果。我恰恰觉得,这是在适应时代。你看没过多久,民主党的哈里斯在明明有机会向中间靠拢的情况下,也找了个比自己更左的人当副手。其实左右双方都知道,增量已经很难争取了,必须盘活存量,把高度分裂的内部团结起来。但靠理性政策,绝不可能把人团结起来,只能比谁更会煽动。但agitprop这个考点,在美国乃至整个资本为王的西方,属于左派的盲区,臣妾真的做不到。
所以桑德斯这种左派民粹,头顶上有玻璃天花板,只要不砸碎它,永远是陪跑的吉祥物。因此所有西方国家,真正能靠民粹团结各个派系,凝聚整体实力的,只有右翼。右翼的世界观很简单,第一弱肉强食,第二阳光之下并无新事,所以不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恐怖的直立猿必然要交战。所以万斯所表述的战略,更接近美国必然的选择,那就是把拳头从乌克兰和中东收回来,对准中国,重拳出击。
被神话的束棒
美国大选的结果还有两个月就会揭晓。在那之后,美国将走向何方,世界将走向何方?2018年我们办讲座《俄罗斯与西方:何去何从》,请了两位嘉宾,一个是俄罗斯的杜金,一个是荷兰的罗布·里曼。杜金我在《战斗法师》那期介绍过,里曼是组织辩论会的,比较典型的欧洲人文主义学者。
观众听完一边倒地觉得杜金比较有意思,里曼到也不介意,送了我一本小册子,《与这个时代抗争》,讲的是法西斯主义回潮。我很不好意思告诉他,荷兰最大的新生代右翼民粹领袖,被他唤作法西斯的蒂埃里·鲍德,早年也曾是我们的座上宾,而且讲完效果似乎也比他略好。
简单来说,里曼认为法西斯就是恨,得靠人文主义的爱来疗愈。但这恐怕还不是问题的本质。法西斯的本意是束棒,一束棍棒被皮条拉紧,团结在一起,产生十根筷子掰不动的效果,中间插上象征权力的斧头,就是法西斯。谁的权力大,谁配享的法西斯就多,普通独裁者配24根,凯撒大帝三合一72根。
所以它是权力象征,这跟恨有什么关系?恨意味着敌我分明,誓不两立。谁是敌谁是我呢?可以是平民vs精英,本族vs异族,最省事的当然是本族平民vs异族精英。因为内病外治最简单,没什么好说的,战吧,为世界清理人渣,在下万死不辞,请大统领下令吧。这就是学术上描述法西斯的几个特征,极端民族主义、群众运动、集权统治、外征内压、高度暴力,来维护世界“应有”的层级。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全球化“大教堂”里的建制派,面对懂王、万斯、班农、雅文、兰德、蒂尔的时候,会说你们全员法西斯。就好像在赵宋眼里,带头大哥晁盖王、人脉通达宋江后、狗头军师吴用马、动力源泉李逵兵、神秘主义公孙胜相和风投天王柴进车,全员反贼。反贼有句话真相了,你的皇帝姓宋,我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只反皇家不反帝制,甚至会更卖力地维护统治秩序。
所以我们与其盲人摸象,照着法西斯特征清单一个个打勾,不如回到现代法西斯主义的开山鼻祖墨索里尼,问问他当初为啥背叛马克思,就知道什么是法西斯。没想到吧,早年的墨索里尼也是革命党,他曾经流亡瑞士,据说还见过列宁。当时的他还支持国际主义阶级斗争,反对意大利军国主义。他从左到右的转变,根本原因是抛弃了马克思对私有财产的批判和历史唯物主义。所以他理解的阶级,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阶级是个社会经济双重概念,马克思强调经济的一面,韦伯强调社会的一面。但它不是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特殊现象,而是贯穿了古代文明。公民与奴隶、种姓与贱民、贵族与平民、地主与农奴,都和工人与资本家一样,是阶级矛盾存在的例证。所以人们很容易剥离生产关系去讨论阶级,认为阶级是通过传统、利益和政治观念团结在一起的家庭组合。
马克思主义认为这是倒果为因,但经过这番魔改,革命的锋芒就不再对准资本主义体系本身,而是转嫁到“他者”头上。承受暴力的“他者”是谁,取决于施加暴力的主体是谁,往往就是一个社会的武士阶层。通过对外军事扩张解决社会内部矛盾,是印欧游牧文明的古老传统(kóryos),印度刹帝利、希腊矛盾兵、罗马百夫长、日耳曼男人帮、维京狂战士,包括大航海时代的西班牙次子团,都是如此。站在征服者的角度,历史属于活下来的人。
墨索里尼在瑞士痴迷两个人,一个是死去的尼采,一个是活着的帕累托。就是那个二八原则、帕累托最优的帕累托。作为贵族后代,他有个精英替代理论,认为改朝换代的根本动力,来自精英内部的相互倾轧,跟人民群众没有半毛钱关系。也就是说,上等人负责用神话给社会洗脑,下等人只用盲从就好,一睁一闭一辈子,这就是历史。
在那以后,收军火商的嫖资的记者墨索里尼,彻底与左派决裂,认为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就等于维护意大利民族,就等于维护所有意大利人。法西斯这套神话,就是要让打工人相信,他们和老板,只要都右手高举复兴古礼,就同属高贵的雅利安民族,都是伟大的人上人,既然都人上人了,兼爱非攻自然就说不通了。
这就是罗马cosplay赋予法西斯的意义。面对汹涌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哪怕在文化偏好上靠左,还是会支持法西斯。因为它的根本使命,是将资本主义从其不可避免的自生危机中拯救出来。法西斯是抽象的群众运动,它的基本单位不是具体的人,而是想象的共同体。厌恶群众的资产阶级的激进派通过提线木偶搬弄民粹,为的是跳过科层化的管理层和固化的制度,直接向群众寻求授权,然后再把他们一脚蹬开,接管政府,集中权力,让资本主义加速到反人类的地步,用束棒来维持系统的鲁棒。那是一种对湮灭的欲望。
增长与去增长
今天的资本主义,毫无疑问深陷于巨大的危机。我们看到的种种现象,新反动派、加速主义、技术封建、新法西斯,都是对于这场危机的回应。你仔细听,它们在用各自的声音,咆哮同一句话,救救资本主义。他们的矛头,无一例外,全部对准社会主义,或者说,对准大多数人。
我们大多数人不喜欢掌握文化霸权的西方白左,批评他们虚伪矫情,于是跟白右共情。但记住白右不会跟肥皂佬共情,他们借着反白左的文化战争,给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脱敏,实际上只是在捍卫资产阶级政权更大的政治正确——强者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特朗普抨击对手哈里斯是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者。
哈里斯当然不是,但不妨碍她所代表的绿色环保型资本主义遭到受强人引领的先进科技生产力的抛弃。白右的常见话术,是对白左妖言惑众、国将不国的悲愤,他们缅怀过去的辉煌,痛斥当下的堕落,高呼让XX重新伟大。如果你问他,西方上一次伟大是什么时候,多半会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不是新自由主义财富激增这四十年。
他们对这四十年的批评,在于西方主动放弃了增长,自己选择去工业化,才把机会给到了发展中国家。为什么放弃增长呢?首先,增长从何而来?人类在天地间行走了上百万年,为什么直到最近两三百年,财富才出现爆炸式增长?因为资本主义。很多人认为它只不过是一种制度选择,但其实资本是有生命的,资本的生命来自商品的交换价值,简单说就是一个东西不是做来用的,而是做来卖钱的。卖更多钱,实现资本的增殖,就是资本主义的目的(M-C-M)。
一切不以增殖为目的的财富都不叫资本,叫零花钱。资本家必须把财富不断用于投资,追求更高效的生产,来维持自己的竞争力,也就是资本的生命力。资本主义只在乎资本,不在乎人。当人用资本的指标取代生命的目标,就成了系统的同构体,仓鼠与跑轮合二为一,剩下的只有动力系统。
什么意思,我们所熟悉的各种经济指数,都是在衡量资本主义的健康程度,而不是人的幸福水平。比如GDP=消费+政府支出+投资+净出口,每一项都关乎经济活动的有无和规模大小,而无关乎质量的优劣,无关乎分配的公平,无关乎生人类的福祉。我们只是相信,有了更高更快更强,更大更轻更薄,人自然就会变得幸福起来,好比在地铁里刷视频,想必比读书快乐。所以资本主义要求人类社会不断增长,不断拉高GDP。
然而,人类商业周期跟地球自然周期相比,实在太短了,研究资本的回报率,不会考虑这种经济活动是否对生态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所以人类在资本主义的指挥下,挥霍自然资源。直到有人提出生态经济学。1971年,罗马尼亚数学家乔治埃斯库-罗根写出了《熵的定律与经济过程》。熵就是系统的混乱程度,就好像房间越来越脏,垃圾越堆越多一样,熵只会越来越大。应用到社会层面,人类所有经济活动,都是在截取能量,供自己消费,比如吃饭,就是太阳能和化石能源,转化成生物能,最后排泄一泡污,再利用效率不高,这就属于典型的低熵变高熵。
世界尽管能量守恒,但许多变成了无法利用的熵,如果有用的能量耗尽,则人类灭绝。所以生态经济学的基础,是对新古典和马克思两个经济学派的批判,提出要避免日益严重的生态灾难和经济动荡,就不能把自然资源仅仅看做外部因素,不能痴迷于增长或者资本的增殖,因为人类欲壑难填,而地球覆水难收。
很快,乔治埃斯库“找到了组织”,罗马俱乐部,一个经合组织国家领导人、科学家、企业家、经济学家在意大利成立的全球问题论坛。它的第一份报告叫《增长的极限》,核心观点很简单,地球资源有限,经济增长不可能无限持续,得通过去增长运动,减少能源和物质消耗,让人类主动适应地球的承载能力,尽量延缓资源枯竭之日的到来。
这番转变,如果归根结底的总结,就是经典力学的世界观,向热力学的世界观转变。谈何容易!毫不夸张地说,整个现代世界都建立在经典力学的世界观上。它不光从技术层面奠定工业革命,更是用质量、力和速度去解释万事万物,把世界变成了一部巨大的机器。上升到思想层面,就是以经验证据和系统推理为核心的科学理性。如果一切问题可以靠逻辑寻找答案,那么就可以通过高度理性的顶层设计,解决所有社会问题,最终臻于至善。
向前进,不光是社会主义等左派的信念,也是整个现代世界的基础。问题是,遇到瓶颈,前进不动怎么办?还记得蒂尔的名言吗?我们想要的是飞行汽车,得到的是140字字数限制。不用纠结eVToL已经实现,你懂我意思就好。作为右翼资本家,他的沮丧和愤慨在于,资本主义为了自我延续,通过资产阶级进步派向左翼妥协,用低效的洗绿操作自废武功,耽误了打破封闭系统的机会,所以人类迟迟没有实现太空殖民,去祸害其他星球,因此就改变不了万物增熵的本质。
这个观察是对的,确实在存量竞争、零和博弈的困境中,资本主义越活跃,人类就越早灭亡。当前世界的大多数紧张局势,贸易战、科技战、金融战、能源禁运、信息封锁、人才抢夺、四处占矿、产能输出,归根结底都源于这个问题。
以谁为主体
如何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有不同的应对方式。社会主义说到底,是一种经济民主制,让大家对如何参与经济活动,有发言权。也就是说,真的得以人为本,那么我们就可以对经济活动更有选择性,更重视物品的使用价值,而非交换价值,简而言之吊打消费主义,远离商品拜物教,脱离资本的同构体,从追求增长,变成追求生命与自然的和谐,追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
而资本主义的解决方式,一种是为垄断解绑,给技术加速,最终血肉苦弱,赛博飞升;另一种是崇尚暴力,输出战争,让生命回到污秽、野蛮且短暂的自然状态。
两者都不是真正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两者都需要先后退一步蓄力,再不择手段地前进。我之所以做这么个系列危言耸听,都是在好奇一个问题,什么是世界的方向,什么等在我们前方?如果只有躯壳、没有器官,只有触手、没有情感,只有束棒、没有人民,那我们应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