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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雁默】
最近,国家民委主任潘岳警示,“受西方民族理论与文化多元主义影响,作家们都从总体、时代性中退却,更加关注差异性、特殊性”。个人对潘主任的此一观察特别有感,因此想做些补述。
多元主义牵涉文化、种族、性别、宗教、民族、思想哲学、政治体制等等,近乎涵盖了人类文明的全部面向,聊起来可以没完没了,本文集中讨论文化与民族领域——社会在强调多样性的风潮下,受到了什么挑战?
多元主义是否无可避免地奖励了平庸?成了分离主义沃土?
多元主义辩正
所谓“主义”,是为了解决当前问题的产物,因此随着时间的流逝,主义的主要挑战是自身。因为随着时代变迁,有些主义成了历史遗迹,有些则不断修正调整以适应时代,并得以存活。
多元主义目前仍是当代思潮,但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障碍,而潘岳主任的讲稿就突出了多元主义的困境之一:原本是想借由包容来拓宽、丰富一个大封闭系统(本例是中华民族与文化),但此举难以避免地产生了多个互不隶属的小封闭系统,违背了原初的行动意义。
必须强调的是,人类文明并不存在绝对开放的系统,顶多只有相对开放的封闭系统。绝对开放意味着所有藩篱都不存在,但人类社会的特征是群居,群居自然会产生各种藩篱。所谓多元主义,就是旨在尽可能消除多一点藩篱,以适应群居生活的变迁。例如移民,多民族间的现代矛盾,社群媒体的兴起等等。
从历史的角度看,中国历史悠长,文明丰富多样,多元主义也是我们文化基因之一。历朝历代,相对开放的时代都是国力强大的时期,因为强大而自信,因为自信而包容,因为包容而创新,因为创新而进步。相对地,当社会与政治趋向保守,就是国力下滑的不自信表征,内外部挑战丛生,害怕采取包容姿态会进一步削弱自己。
贞观四年,唐太宗批评隋炀帝“性好猜防,专信邪道,大忌胡人,乃至谓胡床为交床,胡瓜为黄瓜……”。初唐与盛唐时期,唐朝自信爆表,不忌胡风,推崇多元,社会开放进步,写下了多元主义在中国历史上辉煌的一页。
比如现在我们生活中所离不开的“椅子”(倚子),就是从唐代开始流行的。中国古代椅子的起源,有四种说法,其中3种都是外来说,如上述唐太宗所说的“胡床”,就被学界认为是椅子的起源之一。
历史上的丝绸之路盛况
然而,到了中唐与晚唐,唐朝国威顿挫,被视为转折点的“安史之乱”,其“安”与“史”都是胡人,于是大唐就滑入隋炀帝式的不自信,原本充满胡风的妇女服饰(窄衣小袖,袒领,女着男装)开始被排斥。唐之乱源,在某种层面上,其实就是轻忽了在制度上多元包容的弊端。
现在各种“中国元素”在美国本土的遭遇,即能说明美国的不自信正在体内蔓延。另一方面,整个西方兴起的反移民潮,也是不自信的表征。
我们身处中国复兴时期,国力日强,自信日盛,包容力自然就应愈大。虽然当前内外部挑战不少,但都不至于伤筋动骨,无法阻碍崛起之势,因此在文化、民族层面,包容多样性理所当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减少警惕。
个人认为,包容多样性有五个阶段:接受,适应,谨惕,调和,创新。中国现在应处于谨惕阶段,因为西方的多元主义发展弊端丛生,可谓触目惊心,不能不令我们戒慎恐惧。
多样性愈被高举,复杂性就愈明显,融入共同的故事就愈困难,因此,谨惕阶段是不能跳过的关键流程。
所谓多元主义,四个字足已概括,求同存异。从美国的觉醒文化到取消文化,我们看到的是清教徒式的铲除异端,而所谓异端,其实是过去的主流思维、观点、习俗与习惯。诚然,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变革虽然免不了,但美国多元主义已发展到不再“求同”,只想“存异”,往多元主义目的地的反方向走。
马斯克谈起儿子“变性”时,认为是美国的觉醒文化害了他
潘岳主任所提醒的,就是别只专注于“存异”(差异性与特殊性),而放弃了“求同”(总体与时代性)。这样的警惕是绝对必要的。
多元主义是在一个“共同文明体或共同社会”的框架下包容差异,换言之,多元主义是有边界的,而且必须有边界,而不是任由差异无边无际地发展,直到个别族群(或创作)游离出其原来所属的共同文明或社会。
因此希望大众与创作者认知到,多元主义的目的是拓宽大封闭系统,而不是形成诸多壁垒分明,甚至相互对立的小封闭系统。
以最近的时事为例,我们可以看到放弃“求同”的危险性。7月,拜登签署“解决西藏法案”(Resolve Tibet Act,注1)就是将多元主义武器化,干涉他国内政的恶例。与处理新疆问题一样,美国也如法泡制西藏问题,意在利用中国境内少数民族的差异性与特殊性,割裂中国。
因此,若放弃“求同”,或只奖励“存异”,在外部势力的分化下,中国有些地方会成为分离主义沃土,平添治理负担。大唐殷鉴,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分离主义沃土是怎么一回事,台湾就是显例。在“台湾主体”的要求下,对民族历史进行解构,变造民族主流叙事,差异性与特殊性受到不成比例的表扬与赞助,使得中华文化成了“异端”,甚至拿DNA说事,凸显血统差异,以致连炎黄子孙都予以否定。这就是拒绝“求同”的恶果。
总言之,平衡多样性的方法,就是鼓励求同存异,而不能过度表扬特殊性与差异性。
创作者的天职与责任
在表层意义上,多元化就是拔高“非主流”以平衡主流的一种概念,对创作者而言,犹如天降甘霖,因为创作者的天职,就是突破边界。
所谓边界,包含传统技法、传统表现形式、传统观点、传统审美、传统叙事模式、传统人伦道德等等约定俗成的创作规则。因此,重视差异性与特殊性本来就是优秀创作者的使命,如果所有作品都是用同样的素材、同一个模子生产,而称不上创新,那么文化势将枯萎。这便是创作者必须站队多元主义的原因。
例如,马面裙真好看,大叔我也想穿,但什么场合穿呢?这就需要创作者的巧思,融合传统与现代技法,并结合商业机制推广,创造流行风潮,让民众多了选择性,增添社会风貌。马面裙只是一例,中国传统服饰其实都可以复兴,但维持原样并不现实,所以先得有鼓励多样性的环境,让创作者获取各式各样的元素,以解决传统与现代的隔阂问题。
那么,在文化层面奖励多样性,我们该警惕什么?其一是平庸,其二是不稳定性。
创作者心知肚明,九成以上的创作都是平庸之作与垃圾,很多作品粗制滥造,不知所云,唯一的看点就是突破禁忌(边界)。明明是垃圾还受到了过度保护,甚至被不符合比例地高捧,就因为其符合多元价值要求,有些顺利被引入商业机制,有些还拿到政府补助。
当代艺术作品与通俗娱乐作品有很多受到追捧和得奖的,甚至放在国家级庙堂之上供人欣赏,但感觉好像也“不怎么样”,一般读者或观者往往不明所以,会怀疑是自己外行,欣赏水平不够吗?通常我们会怀疑自己,而不是质疑作品,毕竟,一个放在美术馆里展览的东西,就算是抽水马桶,应该也是有来头的。
不过,它很有可能就是个毫不起眼的抽水马桶,只是被人为赋予了某种高大上的当代意义、现代意义、后现代意义、或者XX意义,例如其彰显了多元价值,或其他时兴的价值观、审美观云云。因为以前美术馆不会展示马桶,现在展示就有了突破边界的意义。
然后有人告诉你,艺术是一种态度……我们只好自责,是是是,是我们态度有问题。
很多人会拿毕加索的画作当成范例,告诉我们不能以传统审美观看待现代艺术。不过,美术系学生应该看过毕加索年轻时的素描作品,就是传统艺术,而且技艺精湛。这意味着,任何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创作者,都应该是经过传统训练并且技艺超群者,而不是横空出世,突然蹦出了惊世骇俗的作品。
毕加索素描作品
有些名声响亮的创作者,其实没有创新能力,只是借着多元价值的掩护,一心致力于突破禁忌,以制造耳目一新的效果,展现自己的鹤立鸡群与创作勇气追求流量。个人认为,实在不必设立奖项为“猎奇者”锦上添花。
既然绝大多数的创作者都只能生产平庸与垃圾,那么有些创作者只在意获奖,而不在意大众与社会影响就不足为奇了。奖励多元的奖项,往往就提供了这样一个后门。潘岳这份讲稿的受众是评审,我想他抓到了重点,因为评审对创作风气的影响愈来愈大。
评审可以是平庸的创作者,但必须具备高鉴赏力,以及对国家社会影响的正确认知。只奖励差异性与特殊性作品,很可能就是奖励平庸甚至垃圾,谈不上社会进步。甚而,有些作品为社会带来负面影响,但创作者与评审不必负责,最终得由政府与人民承受后果。
但反过来说,奇妙的是,许多伟大的创作者,其实是受到了垃圾作品的启发,才开窍创作出划时代的杰作,毕竟,好的创作者就是知道如何化腐朽为神奇。但垃圾作品还是垃圾,而通常,这些垃圾是在包容多样性的环境下产生的。
此前曾被网友吐槽像一堆垃圾的美术毕业生作品
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们就能持平看待多元主义,它确实可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制造了大量垃圾。而我们所求的,就是那少数的伟大作品与精品,其他的,就是附带损害。对此,社会要有止损机制。
最后就是不稳定性。由于互联网与社交媒体的发达,当前的世界处于“多样性爆炸”的状态,任何人的创作或意见都能光速与他人连结,再加上AI技术的推波助澜,真假优劣参差不齐,却也全都躲在多元化旗帜下理直气壮地存在,并产生时人所称的各种“信息茧房”,为人类社会增添了更多的藩篱,而不是减少。
这种差异化与特殊性制造的各种小封闭系统,拔高的是社会分歧与思维异己,快速削弱同理心,因此必然产生反作用力,让本来快消失的传统偏见与不公平死灰复燃,义正辞严地反多元化。
英国最近的暴乱,巴黎奥运上演的“宗教/性别多元主义 vs 基督教”,以及“女权 vs LGBTQ”的争议,都是显例。
中国是多民族、文化层面极为丰富的国家,这是祖传的软实力资产,值得发扬。为此,需要我们包容多样性以求进步,但不能忽视了多元主义也可以是一只九头龙,九头争胜互相撕咬,受伤的却是本体。
说到底,“社会责任”是多元主义者必须谨记于心的底线,若没有这道防线,最大受害者就是多元主义。
注1:全名为“促进解决西藏与中国争端法案”(Promoting a Resolution to the Tibet-China Dispute 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