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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 把黑夜当成白天


初三时有一个月,我不说、不笑、每天只吃几块饼干。

重度抑郁症。

那是六月,我穿得很厚,但还是冷,冷得血液要结冰了。天一直是黑的,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

当时我年纪小,很蠢,认为青春期就是这么痛苦。我每天裹得厚厚的去上学,在座位上发呆一整天,不写作业也不说话。我真佩服别人在青春期还能说笑嬉闹,跑跑跳跳。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跑不动,笑不出,仅剩的力气只能维持呼吸。

好难受啊,活着没意思,不想活了。

一次晚自习下课,我站在走廊上,突然一种强烈冲动涌出来,我敏捷地爬到栏杆上,两腿朝外悬空。我看着天,天空没有建筑物遮挡,呈现一种纯粹的深蓝。夜风从脚下、腋下吹过,好像吹开了我的心扉。我一下哭了,塞满身体的绝望被泪水冲走一小部分。许多双手把我拽下来,按住。我在躺在地上,哭着想:“不死了,我要活下去。”

 

十多年前的小县城,没人知道抑郁症。班主任听闻我自杀后,从会议室赶回来,在讲台上说:“有的同学,啊,动不动就拿自杀威胁老师,威胁学校。我告诉你,你谁也威胁不住!”

放学回家,刚进门就挨了一记耳光。

“还敢跳楼!班主任都说了。长崩你了!”

我的脸热辣辣的,心里很麻木,不生气不委屈不伤心不惭愧。挨完打,我就洗洗睡了。

那时候我十三岁,一整月的记忆像答题卡上的小方格一样被涂黑了,回想起来只记得无边夜色,无边痛苦。具体发生了什么完全不记得。后来和朋友聊天,说起我当年自杀,我悚然一惊,记忆才慢慢浮现。我很惊愕:原来我那么小,就开始自杀了。

 

后来厌学、逃学。

早上背着书包出门,假装去学校,实际上走到马路隔离花坛,钻进去躺在花花草草上。那时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自行车走来走去很安静。

没人知道花坛里有个小孩。

天上的云,慢悠悠,心情真安宁。

 

逃学的事情被发现了,我彻底不愿意上学,父母打骂也没用。老师带着一群好学生来我家慰问,劝我回去参加中考。

他们站在我身后,看我写着小说,嘴里说:“真好真好。”

老师还说,她严肃处理了欺负我的几个男孩子。我没办法,又回去上课。

我当时一头雾水,十分厌烦,长大后才明白,当时我整天不洗头,说话难听,是男生私下嘲笑的对象。老师认为我是怕欺负才不想上学。我成绩好,参加中招老师能拿奖金。于是老师把几个男生揍了一顿,来劝我回去。

 

还是回去了,中考,我底子不错,上了重点。

高中第一天报到,新班主任坐在第一排课桌后面登记新生。他穿着白得耀眼的衬衫,笑容 bilingbiling 的。我都不敢看他的脸。

他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比我们还腼腆。我抑郁症发作时,逃课、不交作业、在床上一躺一天,他都不批评我。

那时为了督促我们学习,教室贴满标语,什么“保二本,争一本,誓上北大清华”、“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吞吴”……有一天,我睡醒了,抬头一看,我位子旁的标语是:假如你因错过太阳而哭泣,你还会错过月亮。

标语是班主任手写的,毛笔字,很端正。我一下就哭了。

 

高二分班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高二时,病情很重,晚上常常蒙着被子抽泣,严重时喘不上气。舍友 A 是尖子生,一心扑在学习上,愤而告老师。老师批评我:“A 学习很辛苦,你不学习,别打扰人家。”

但一天晚上,我很难受,又开始流泪。A 猛然一掀被子,说:

“哭哭哭,还叫不叫人睡?我明天六点要背单词!”

我心脏疼了一下,辩解说哭这种事不是我能控制的,但笨嘴拙舌,话说利索。我们吵起来了,A 伶牙俐齿,历数我自私懒惰神经质。

我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剧烈的悲伤如同岩浆,顺着每一条神经流到皮肤上。我惨叫起来:“求你别说了,再说我就崩溃了。”

“你白天不能崩溃,非等我们睡了才崩溃?你真是太自私了。”

我捂着肚子,发出无声的惨叫。强烈的、无法承受的、酷刑一样的精神痛楚袭来。我全身哆嗦,从上铺跳到地上,说:“好了,好了,别说了!”

“不是我说不说,你妨碍我睡觉了。”

“闭嘴闭嘴,我跪下来求你,啊,再说我会死的。”

我真的跪下去了。

A 犹豫一秒,说:“你跪下也没用,我要上早读,你哭来哭去,叫我怎么睡觉?”

 

我浑身一软,像被人抽掉了脊梁骨。我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铺天盖地的绝望、痛苦、自卑汹涌而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类似剧痛,但不完全是。

每一粒细胞都发出悲鸣。每一条神经都在流血。在上腹部和胸前之间、心脏以下隔膜以上的地方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火焰一样烧毁一切,灼痛一切,但温度是绝对零度。

 

太难过了,不能回忆,不能形容,不能讲述。我从小就相信,酷刑会让绝大多数人出卖一切。

那种精神痛楚,宛如酷刑。

 

我当时无法听、无法看、无法想,只觉两耳轰鸣,鼓室里充斥着刀刮玻璃的声音。我看向窗台,像看见沙漠里的一片绿洲。

走到窗边,纵身跳下,就不疼了。

 

我走向了窗户。

A 说:“你吓唬谁呀?有本事你就跳呀!你跳呀!”

 

我倍受刺激,每走一步内心都有激烈斗争。到窗边,我突然脑子一疼,感到有一清晰的、弦状的东西勒着脑仁。

原来,脑子里最后一根弦真的存在。

 

我胸脯剧烈起伏,千万个念头像两军对垒。好久好久,我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想:“不要死,活下去,我还要当作家。

 

下定决心的一瞬,我大汗淋漓,浑身虚脱,看着窗外的夜色笑起来。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出胸口。好像黑白颠倒,天地交换,黑夜之中光明一片。

抑郁缠身的我无比快乐。尖子生、老师和家长渺小可怜。法律不值一提,道德更是臭狗屎。

这世上只有我是正确的,尊贵的。违背我就是错误的,该杀的。

像三观瞬间摧毁,又瞬间重建,这种感觉又美妙,又恐怖。传说中的反社会人格,是不是就是这样?

 

幸运的是,我当时理智尚存,才没做出违背法律的事。那种体验好像黄梁一梦,很快消散。

我敏捷地爬上床,感觉身轻如燕,力大无穷。

我对喋喋不休的 A 说:“睡觉吧,再啰嗦就杀了你。”

我语气平静,而 A 不知为何立刻信了,呜咽一声,躲进被子不敢吭声。

A 告发了我,我被劝退了。

 

心就长了一层硬壳,只有开心的情绪能进来。但开心时太少,于是我常常一脸淡漠,无悲无喜。有时负面情绪太强,会钻透硬壳穿进来,那就非常危险了,每一次都有强烈的自杀冲动。

我经常站在窗口,朝下凝望,总有以种纵身跃下的强烈冲动。我身边没有尖锐硬物,我怕我会突然抓起它们,割断自己的喉咙。

我会大哭、抽噎,甚则全身痉挛。因为自我厌恶而不肯呼吸,又因求生欲望而不得不呼吸。我倒在地上,胸腔里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

也有好的时候,有那么半年,风平浪静。一次文言文阅读,翻译一句话“边民方知有生之乐”——边关百姓这才知道做人的快乐。

我楞了良久。

 

我一直以为,人生的底色就是痛苦。温暖甜蜜只是一些点缀,防止人苦得麻木,不能再受折磨。

但是这半年,点缀这么多,我觉得自己尝到了人生的一点好滋味。这就是做人的快乐,我要努力活下去呀。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症,周围也没人听过这种病。我只是和不良情绪、自杀冲动作斗争,就像别人睡觉、吃饭、喝水一样地自然而然。

有时候,我很骄傲,我尽了一个抑郁症病人的最大的努力,去生活,去快乐,去奋斗,这真了不起。

但有时候,又很沮丧。苦难就是苦难,它什么都不是。假如不是抑郁症,我现在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不敢想。

 

高考前,我成绩奇差,听说大学有心理咨询室,还有许多文学社团,就拼了老命学习。我考上一个普通二本。我知足了。

大学生活很精彩,虽然心理咨询室是个摆设,但我遇到了最好的室友。我哭泣时,她们围着我,一句话不说地听我发牢骚。她们从不认为我脾气古怪,反而常常对别人说:

“她是大作家!写得很好看!”

大学一直轻度抑郁,这很好应付。只是写不出东西,真绝望。

更绝望的是每次落笔,父母经年累月的禁止和批评就在耳边响起。我的手发抖,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子划在心口上,真疼哪。

那时抑郁症不重,也很少崩溃,但频繁地想到死。

在很艰难的情况下,我花了一年写完一个八万字的中篇。

写完后,自觉很差,心情绝望。好朋友看完后也劝我好好学习,将来嫁个好老公,把写作当爱好。

她回复我的时候,临近除夕了。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在书房看着电脑,看她的回复。她劝我的都是金玉良言呀,但我做不到。这么多年,这么苦的人生,我还活着,就是因为写作太快乐了呀。不管多么难过,写几个小时就会心情愉悦了。

但是,现在,这点愉悦也没有了。

不光没有愉悦,而且我也不可能靠写作挣钱糊口,度此残生了。

那一晚我瑟瑟发抖,觉得一切光明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支持我写作了吗?抑郁症突然发作了,我打起摆子,浑身哆嗦,感到难以描述的剧痛。

已经二十三岁了,这样痛苦的人生过了十年,以后还要多少年呢?

如果一辈子都这样痛苦的话,那为什么不早早死掉,脱离苦海?

我摸索着走到厨房,打开窗,朝下看。冬夜,嗖嗖冷风从高处刮来。我有一种强烈渴望,我想跳下去,我想死亡,我想要永恒无痛的安眠。

我想父母、想写作、想我这么年轻、想一切遏制自杀冲动的东西。但是没什么效果。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了。对不起父母就对不起吧,生活像酷刑,我挺不住了,我招。

死了以后,就不会冷,不会疼,不会绝望痛苦了吧。多好的生活啊。

 

就在我准备跳时,我看到对面楼上有一扇亮灯的窗户。窗户雪白,床前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她长发披散,穿着紫色羽绒服,一动不动地看我。

我陡然意识到,那是我家窗户在对面楼上的倒影。那个穿紫色羽绒服的女孩儿是我。

我忽然涌起复杂的感觉,好像在极度寒冷中发现了一个火苗。我哭了出来。

我想:“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理解我、支持我、陪伴我,她知道我全部的努力和付出,知道我所有的畏惧和缺陷。她会待我不离不弃,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我如今还能拿起笔,还可以继续写。写到一提起笔,就浑身作痛,写不出字的那天,再死不迟。

 

在经历中,很少讲到我父母。我的父母很爱我,但爱不得法,常把我往绝路上逼。

我初三时,失去了思维和语言能力,无法说话,无法哭泣,依靠惨叫缓解情绪。叫声哀厉,会震得玻璃簌簌响。每当我嚎叫时,妈妈就堵我的嘴,或者会打我,自己也哭着说:“你以后还得结婚?啊!你这么叫,别人怎么看咱家,怎么看你?人家说你精神病啊!精神病啊!”

父母一直不能理解什么是抑郁症,偶尔还会拿我初中高中“不听话”的事情来嘲笑我。每次他们提,我都会大发雷霆。

我从地狱跋涉而来,艰难地活着。

我佩服我自己。

那种求生的勇气不可以被嘲笑。

 

11 岁罹患抑郁症,原因不明,因地处偏远未曾治疗。初三、大三时,重度发作,生不如死。

《白夜行》里有句话,拿来作结束词,最合适不过了。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写作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遇到写作,是今生最大的幸事。

 

2012 年,就是我在厨房,看见自己倒影的那一年,我用一百八十元的价格,把那篇八万字中篇卖掉了。

那是我第一笔稿费。

那天距离我第一次提笔写作,已经过了十年。

两天后,对方网站的主编觉得我写网文太可惜,收我为徒,教我写出版文和杂志文。我第一次接触商业化,接受专业训练。

随着写作进步,我的病也渐渐好转。我花了半年时间写了一个短片自传。这篇自传令我审视了人生,也审视了抑郁症。

我的抑郁症带有一部分遗传因素。高考前吃过几天的药,收效甚微。对我而言,最好的药物原来是写作。只是前十年,我路子太野,卡文、太监都是家常便饭,每当我无法写作时,抑郁症就发作了。

学到正规技巧、进入职业圈后,我开始规律写作,病就好了。

这个好转过程,持续了三年。第一年改变很明显,会笑了,爱吃了,能感到阳光温暖和幸福了。第二年偶有复发。第三年开始坚持健身,不光没有复发,连情绪低落的状态也极少出现。

到现在,我已彻底痊愈。

 

2013 年 6 月,第一次杂志过稿。

2014 年 6 月,毕业,开始全职写作。

2015 年 5 月 20 日,结婚。他是我见过三观最正、温和且成熟的男人,在他的带动下我开始健身。

2015 年 12 月,成为一名编剧小学徒,签了长约。

回望过去,真的很惊讶,我真的走过了那么漫长恐怖的十年吗?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很幸福。

各位的留言,我每一条都看了,很感谢你们。看过这篇文章的你,如果可以对抑郁症多一些了解,对抑郁症病人多一些宽容,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若你身边有抑郁症的朋友,而你不知如何帮 TA,我有一个小建议。

抑郁症是一种病,不高尚也不卑劣,它可能降临到我们每个人头上。

对于一些胃炎、骨折、重感冒的朋友,我们是怎么相处呢?

TA 不能干活时,我们不会斥责 TA“懒”。TA 生活不能自理时,我们帮 TA 做一点小事。

对于抑郁症的朋友,也是这么相处。

TA 心里难过时,不要斥责他“想多了”、“太脆弱”。TA 生活不能自理时,我们帮他做点小事。

TA 会记在心里,非常感激你的。

谢谢阅读。(*^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