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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人别白活着。”暑退寒生,换季时潘中泽的疼痛更胜往日。剧痛源自一块嵌入脑膜四十余年的弹片,痛得他几度晕厥。潘中泽告诉我:“这更提醒我,时间不多。赶紧做,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2024年9月30日,第十一个烈士纪念日。此时,“60后”的潘中泽才刚刚迈入“老年”,他面容坚毅、身体偏瘦,只看表面实在难以想象“时间不多”。但走近他的故事后,你很难以时长来计算他生命的厚重。

这是一位伤残军人和他的一名战友、两位母亲、31个烈士家庭及39名志愿军老兵的故事。死者长已矣,而活着的人,用自己的一生践行对英烈的敬仰和承诺。

一名战友

1978年,年仅18岁的新兵潘中泽第一次实弹射击,便是9发子弹82环的好成绩。连长涂纯聪连连称赞,夸潘中泽是“新兵中的一盏明灯。”彼时,潘中泽注意到,不远处一位老兵也在频频对他翘大拇指。这位老兵方脸高个,浓眉大眼,笑起来亲切温和。

“他叫唐荣锋,1975年1月入伍,党员,是我入伍时的排长,我们一见如故,很快成为了好朋友。临战前,他带着他的排到团里执行警卫任务。”后来部队改编,潘中泽分到另一个连队。分别的那天,唐荣锋送给潘中泽一个针线包,里面有针、线和药品。“那是中央慰问团送给他的慰问品,他舍不得用却转赠给了我。”

让潘中泽此生难忘的,还有一个水壶。有一次,潘中泽到团部办事。唐荣锋把他悄悄叫到驻地附近的野外,叮嘱他:“估计要打仗了,打仗时各人小心点,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交谈的时候,潘中泽发现唐荣锋老盯着自己的水壶。临别时,唐荣锋说:“把你的水壶换给我吧!”潘中泽欣然答应。

“回连队的路上,我想喝水打开水壶,才发现他换给我的水壶里没有水,是满满一壶白砂糖。”多年过后,潘中泽回忆起当时的情境,仍历历在目。“在当时,白砂糖是一种营养品,在战场非常有用。”

战斗打响了。1979年2月16日凌晨,潘中泽所在的35211部队65分队接到命令,为配合2月17日的总攻,他们要秘密穿插进边境,攻克敌人的748高地。

边境到处是敌人埋下的地雷,道路险峻崎岖,时有巨石滚落。总攻还没有开始,部队就出现了伤亡。2月17日凌晨,战士们浴血奋战,拿下了748高地。2月18日,潘中泽遇到了老乡俞开展,俞开展与唐荣锋恰好在一个连。俞开展吞吞吐吐地说,“唐排长牺牲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很多画面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中晃来晃去,俞开展后面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后来,潘中泽才知道,唐荣锋在战前,给他留下了一封遗书:“万一我在战场上死去,我的母亲肯定会悲痛欲绝的,那时,但愿你还活着,请你一定代我去看她一眼……”

唐荣锋烈士遗照

彼时,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潘中泽甚至没有时间消化失去战友的悲痛。在边境上,潘中泽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急促行军,在敌人废弃的工事里望着中国支援的大米袋子痛骂敌人“白眼狼”,用火箭筒拔掉敌军隐蔽的“钉子”……

唐荣锋牺牲后的第十一天,潘中泽也险些“光荣”。在与敌人王牌军316A师交火中,原是通讯员的潘中泽自请成为“尖刀排”战士,端着冲锋枪冲了出去。他绕到敌军后方攻击敌人火力点时,被敌人三面夹击。战斗中,他忽听见“轰隆”一声,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潘中泽在后方昆明军区43总院醒来时,他已永远失去了右眼,且弹片从眼眶射入脑中已无法取出。“我当时才18岁,脑中的剧痛和成了残疾人的事实天天折磨着我,曾一度想自我了结。”但想到唐荣锋和战友们,他又冷静了下来——“我还没有完成对唐大哥的承诺”。

住院期间,尖刀排二排排长郭朝佐代表连队来医院看望他,告诉他三等战功和入党可择其一。躺在病床上的潘中泽,提出了希望光荣入党的心愿。“对于我这种年轻新兵来说,三等功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勋章,但入党是我的第一愿望。我会当好一名共产党员的!”

两位母亲

出院后,潘中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唐荣锋的母亲张惠君。

潘中泽辗转找到了唐荣锋的姐姐唐朝仙,由她带着来到了老人家中:破旧的房子没了生气,一位面容憔悴的老妇人两眼无神地坐在床上抽着烟,她的面前摆放着唐荣锋的照片。

唐朝仙对老人说:“妈,中泽来看我们了。”听到中泽两个字,张惠君呆滞的目光移到潘中泽脸上看了许久,潘中泽觉得,老人对自己似乎并不陌生。

唐荣锋寄回家中的三封遗信,证实了潘中泽的感觉。第一封信:“我认识一个贵州的弟弟,希望你们像对我一样对待他,他的名字和地址望记下。”第二封信:“我们就要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有些事情会尽量克服,万一克服不了,我和中泽弟会有一个回来看望你们的。”第三封信:“如果我‘光荣’了,党和领导会来看望你们的,中泽弟会来看望你们并告知你们我的一切。”

看着因失去儿子形容枯槁、疾病缠身的张惠君,潘中泽哭着拉着她的手叫道:“妈,您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妈妈,我会代替荣锋大哥孝敬您的。”张惠君盯着潘中泽看了一会儿,低声抽泣起来。

后来,潘中泽又到云南文山唐荣锋的坟前,对烈士许下承诺。潘中泽还把想法告诉了亲妈王登英,得到了母亲的强力支持。

自此,潘中泽有了两位母亲。潘中泽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叫亲生母亲为“妈”,叫张惠君为“妈妈”。下一代出生后,孩子们也相应用“奶”和“奶奶”进行区分。

一个兵娃与两位母亲:潘中泽与亲妈王登英(前排左)及张惠君(前排右)的合影

此后多年,为了抚慰老人,潘中泽长期往返贵州纳雍和云南玉溪。当年的交通并不发达,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往返一次2000多公里,而他仅一年便去了8次,骑废了一辆又一辆摩托车。张惠君也把潘中泽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每当听说儿子要来,她就高兴得睡不着觉,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可是,只要潘中泽回到贵州,老人便情绪低落、脾气古怪,时常生病。

1984年秋,潘中泽往返两地的第5年,唐荣锋姐姐发来电报:“妈妈生病了,天天念叨你,速来看望。”考虑到老人身体越发不济,对自己也越来越依恋,潘中泽动了接老人去贵州养老的想法。彼时,潘中泽的经济条件并不好,弟弟弟媳相继去世后,小侄女青青也成为了潘中泽的女儿。虽条件困难,但家人们都支持潘中泽。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其乐融融,两位妈妈也相处得很好,如亲姐妹一般。

潘中泽知道张妈妈有个毕生心愿——想看北京天安门。尽管囊中羞涩,他还是攒钱带妈妈到北京游玩。那一次,张妈妈开心得像个孩子,她逛了富丽堂皇的颐和园,登了雄伟壮阔的长城,还观看了朝思暮想的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后来,潘中泽又带老人去了天津、苏州、上海、杭州、桂林……

1986年秋,本就疾病缠身的张妈妈身体每况日下,潘中泽心急如焚,四处寻医为她治病,他学医的妹妹潘惠兰也到家中给张妈妈当起了私人医生。潘中泽更是整天守在无法自理的老人床边,喂水喂饭,洗脸洗脚,翻身擦背,端屎端尿。邻居们感叹:“这比亲儿子都还亲啊!”

1986年腊月24日,张惠君在亲人唐朝仙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潘家人的簇拥下,走完了66年的人生。潘中泽以儿子的身份为老人披麻戴孝,并将“妈妈”葬在自己为父母选定的墓地上,希望将来老人们还能相互作伴。此后每年清明,他都会为张妈妈祭扫。他的义举,街坊邻居们皆看在眼里,早在三十年前,纳雍当地便流传着一句话——“做人要学潘中泽!”老人的墓地,也成为了该县爱国主义教育和孝亲敬老教育基地。

31个烈士家庭

完成了对战友的承诺,潘中泽又把精力放在其他烈士身上。

或许,没人比潘中泽更明白“青山处处埋忠骨”的视死如归背后,隐藏着多少无奈和悲凉、辛酸和泪水。多年来,潘中泽先后到解放军44医院、重庆新桥医院和成都534医院等医院看病,希望能取出弹片,但医生们都说风险太大了,潘中泽便放弃了,那枚弹片至今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壮年过后,潘中泽颅内剧痛的次数随着他的年龄增长频发,剧痛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太吓人了,他头痛发作时的样子。”曾同潘中泽一起出行,目睹过惨状的友人心有余悸。

每每头痛发作,潘中泽眼前总会闪过自己和战友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场景。“我重伤昏迷那天,当时同样负伤的连长觉得我已经不行了。副连长吴登义用我的急救包绑着我的头,血还是不断地渗岀来,他又用自己的急救包加扎在我的头上,战友陈广云又把自己的急救包给我用了才止住。”

潘中泽感叹,战场上的急救包极其珍贵,每人只有一个。副连长把自己的给他用后,又带着尖刀排在敌后持续战斗了5、6个小时。“没了急救包,如果他或者陈广云负伤,就只有等死了,他们是把自己生的希望给了还有一丝气息的我。后来,陈广云为了将我送出战场,他驮着我在水沟里爬行近2公里穿越敌军的封锁线。一个人要出来都很不容易,何况身上还驮着一个重伤员。”

浓浓的战友情融入了潘中泽的血肉之中,当他了解到当地仍有31名烈士不知埋骨何处时,他发誓“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那31名烈士的安葬地,给烈属们一个交代。”

2015年开始,潘中泽利用工作之余,先后辗转9个县13个烈士陵园和21个乡镇寻找线索。知情者说:“有的疑似烈属的住处没有联系方式,他去二、三次才遇到人。”2022年秋,潘中泽又一次来到王景秀家,将杨大朝烈士的安葬地告知耄耋之年的烈士母亲。至此,纳雍籍31名烈士终于全部和亲人“团聚”。

穿越时空的双向渴望,既是对烈士的承诺,也是对烈属的慰藉。潘中泽将一路上收集的31名烈士的生平事迹集结成《依然年轻》一书,赠送给烈属和当地爱国主义教育部门。潘中泽对我说:“千万不能强调我个人,这是在当地政府支持和无数志愿者好心人的接力下,才有的团圆。”而那些年,面对个别朋友“你发疯了,自个贴钱贴米”的话语和众人的称赞,潘中泽总说:“我从战场上活下来,多了这几十年已经很幸运了,做这点事不算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的时间太不够用了。”

2019年,潘中泽祭扫唐荣锋烈士墓地

39名志愿军老兵

2020年后,潘中泽的头痛频率,甚至到了让他害怕“下一次晕倒会如何”的地步。“有一次外出,忽然栽倒在地上,一小时后才有个路人报警,警察把我送到了医院。再晚一点,不知我还在不在。”

一天,潘中泽在寻求友人帮助时,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他哭了。“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种事情了。”原来,他想以一名晚辈的身份、一名“越战老兵”的身份为当地“志愿军老兵”们献上一份礼物。他怕自己没有时间了,怕自己留下遗憾,也怕那些曾经战斗在异国他乡而今隐在大山深处的纳雍籍志愿军战士们留下遗憾。

在当地退役局介绍下,潘中泽亲赴中朝边境和抗美援朝纪念馆收集资料。他穿梭在中朝边境的一个个烈士陵园中,每看到纳雍籍的烈士,便静静坐下凝视,心中万语千言——“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看到烈士墓上那些短暂而光荣的生命,回忆起自己连队牺牲的二十余名战友,潘中泽不禁想起自己2017年参加抗洪救灾时看到的一幕,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一个女子为了不弄脏自己的包包和小白鞋,另一个男子更不知为了啥,都不愿意淌水走路,要求同龄的消防员们一路抱着他们过积水路段。那水深最多也才过膝盖,这样矫情能成长为国家栋梁吗?我们的教育似乎还缺点什么。”

他希望用镜头和文字记录下纳雍还健在的老兵们的故事。“传承下去,给当地青年们留一份精神食粮。”他忍耐着脑中随时发作的剧痛,每天奔波在纳雍的各个角落。

39名健在的抗美援朝老战士,他逐一登门拜访:为了见到外出赶集的老兵葛天元,潘中泽在羊场乡奢嘎村的老兵家门口等了4个小时;为了亲赴锅圈岩乡明星村寻找老兵,潘中泽带着铁铲在落石和结冰路面铲砂垫路,才勉强翻过大丫口;为了找到被晚辈接到外地暂住的老兵,有些地区他往返多次;为节约费用,一路上他既不住宾馆也不吃餐厅,常常蜷在车里凑合过夜。“老兵带来的精神洗礼,路上所经受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了。”

当年,战士们背井离乡奔赴战场,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惨烈战争,不曾考虑自己是马革裹尸还是荣归故里;如今,他们垂垂老矣、分散在纳雍的村村寨寨,尘封起当年的勋章或证书,以一位普通村民的身份同晚辈们一起享受着70多年的发展与和平。

在潘中泽采写的诸多健在抗美援朝老兵中,有亲眼看见邱少云全身着火却纹丝不动的老兵,有与47名战士共吃一个苹果仍坚信此战必胜的老兵,有行军途中落单后被朝鲜妇女救下送归部队的老兵,有被炮弹炸起的泥沙掩埋了多日才被救出的老兵,还有数名将战功压在箱底、几十年从不提及的功勋老兵……

潘中泽为志愿军老兵李崇林送纪念章

潘中泽一刻也不停歇,终于,在2021年下半年将老兵们的事迹结集出版《最后的老兵》,自费印刷了600册,赠予受访志愿军老兵和纳雍当地的450所中小学。

不管是奉养战友母亲还是为烈士寻亲,不管是寻访志愿军老兵还是帮扶当地学子,他的脚步从未停歇。“我从不觉得辛苦,因为这些都是我想做的事。”潘中泽坚定地对我说,“人不能白活,活着就要不断立新功。”

潘中泽感慨,如今,战争距离年轻一代太远了。硝烟散了,枪声远了,战士走了,但精神应该传承下去。“因为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我们每个中国人都不能忘记烈士啊!”

潘中泽说:“你想想,没有九月三十日,又哪来十月一日呢?”

后记

潘中泽的人生,像一颗有无数切面的钻石,很难用文字描绘其图景。他既是为国流血的参战老兵,又是为烈士母亲养老送终的孝子。他既是躯体上六级伤残的弱势人员,又是吃苦耐劳做过电工、站过柜台、做过保卫工作,还不断学习考上专科并进入县文化馆的精神强者。他即是当地公益组织“爱心纳雍”的资深成员、10年来为纳雍困难家庭和留守儿童做着很多好事,又是全国性公益组织“志愿军老兵帮扶计划”的新成员。

最令我佩服的是,此次调查中,潘中泽的很多事迹材料及细节由旁人提供。在提供的材料里,即使只看他今年7月至9月的行程,也无不感慨此人随时在为他人奔波。但他本人的微信朋友圈,上次更新还是2023年,而除了重大节日缅怀英雄、转发他人楷模事迹或者感谢他人为英烈提供帮助外,他对自己的作为只字未提。

2024年7月,潘中泽和唐朝仙在修缮一新的唐荣锋烈士墓前合影

他感恩国家和群众对他的照顾和关心,他的党性品行、人格魅力、初心和坚守,也获得了组织和当地群众的广泛认同,曾入围2012年“中国好人榜”,先后获得贵州省“优秀共产党员”“创先争优先进个人”“优抚对象先进个人”及毕节市“优秀共产党员”“百名模范”等荣誉。

我想,潘中泽已做到了对烈士和英雄最好的纪念缅怀,他的人生亦如他的格言一般,没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