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林兰站在民政局门口等郑毅办离婚。
约好今天早晨10点见,可已经快中午了,她还没有见到郑毅的人影。
初秋虽凉风习习,可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热腾腾的,晒得人难受。
对方的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林兰心中焦躁却无处排解。
“你是林兰女士?”电话那边的声音异常郑重。
“你是谁?”林兰一看是陌生电话,语气并不友善。
“我是城南警察局,您的老公郑毅昨天在风暴夜总会的火灾中身亡,需要你尽快来确认一下尸体。”
林兰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脖子也像被扼住一样,呼吸短促,她声音颤抖着,“警察同志,你不会弄错了吧?确定是郑毅吗?”
对方的语气依旧镇静,不过不像刚才公事公办的冰冷,而是有了一丝温度,“我非常了解您的心情,请节哀。是这样,他的口袋里有烧焦的身份证,还能看清楚名字。稍后法医会进行DNA比对,最后确认死者身份,这需要您的全力配合。”
林兰的脑中一直盘桓着警察说的每个字,身子有些虚飘飘的,好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到了城南警察局,刚刚通过电话的王警官接待了林兰,还给她做了相关的登记。
“林兰女士,带您去看郑先生的尸体前,我得先跟您说明一下,他的尸体已经烧焦,看起来可能有些可怕,而且怎么说呢,还有一点需要您有点心里准备。”王警官吞吞吐吐地,不像刚联系林兰时那么干脆简洁。
林兰心中疑问重重,难道说郑毅的死,事有蹊跷?
“王警官,您直说吧,我心里有准备,什么都可以接受。”林兰的话非常干脆,说服王警官的同时,也是让自己鼓足勇气。
“郑毅是跟一个女人抱在一起烧焦的,两具尸体粘连的比较厉害,现在还没有剥离开。”王警官尽量让语气平缓,还不时地观察着林兰的表情。
听完这话,林兰惨白的脸上果真有些泛红,她咬紧了嘴唇,身体微微地有些颤抖。
片刻迷离后,她的眼神突然充满了坚毅,果断地对王警官说:“带我去看看吧。”
两具焦黑的尸体,面对面紧紧相拥,无声地躺在那里。
林兰扫了一眼,一股焦臭的味道直袭鼻间,胃里也在不停地翻滚,一道热流冲到喉头,她刻意地压了压,却抑制不住酸水上涌,于是她一转身冲出停尸房,蹲在门口哇哇大吐。
王警官追出去时,只见林兰蹲在墙边无声地抽泣,他拿了一包纸巾递给她。
林兰接过纸巾在脸上随意擦拭,强撑着倚墙站起来,试图平息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过了好久才挤出一句,“当寡妇也好,利索了。”
2.
窗外暗黑一片,只有远处的霓虹灯如梦境般闪耀。
空落落的屋中只有林兰一人,她从警局回来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发呆,连灯都没开。她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梦境,脑中一会儿闪出郑毅离开家的前一天,摔门而去的冰冷果决,一会儿闪出警局里那一对儿炭黑的尸体。
林兰脑中纷乱,仍不太相信郑毅已死的事实,也没想好怎么跟还在寄宿学校上学的儿子说。她想不通为什么郑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跑到夜总会去跟女人瞎混。
一直以来,她认为离婚只是因为两人日子过久了,磨没了感情,彼此都无法忍受冰冷的关系,仅此而已。但是今天亲眼所见,却把她曾经天真的想法敲得粉碎,连带曾经有过的感情,也敲得粉碎。
结婚将近二十年,林兰没想到最后竟然如此收局。
不知怎的,她回忆起跟郑毅的第一次相遇。那还是上大学时,她在水房打热水,郑毅从她旁边经过时蹭翻了她的热水瓶,开水直接倾倒在她的脚上,郑毅慌慌张张地把她背到校医院。
她躺在病床上疼得直哼哼,郑毅一张白皙的脸上急得通红,只围着医生不停地念叨着同一句话,“医生,她会不会残疾啊?”
医生不耐烦地说:“这么点小伤就能残疾?我看你还是担心一下,女朋友好了别把你打残吧。”
“女朋友?”“他?”他俩异口同声道。
医生的话暂时转移了林兰的疼痛和郑毅的焦虑。
从此,郑毅赎罪般天天背林兰上下课,两人也从冤家慢慢地有了感情。
林兰回忆起那段日子,心中洋溢起久违的幸福感觉,他们也曾有过美好的爱情。
她又想到郑毅跟她求婚的一幕。
那时两人刚毕业,他们终于从实习期熬到转正。那天,郑毅用一整月的工资买了一个简易的指环,还在出租屋做了满满一桌的饭菜。
林兰进门时,只看到一屋子五彩缤纷的气球,上面写满了:“我爱你”、“嫁给我”、“许你幸福”。她呆呆地站在门口,手捂着嘴,感动地热泪盈眶。
郑毅几步上前,单膝跪地,把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起身拥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喃着,“嫁给我,我会呵护你一辈子。”
她哽咽着无法出声,一直在点头。
他把她脸上的泪水都吮吸干净,然后吻上她的唇。他的眼眸闪闪发亮,宠溺的声音洋溢在她的耳边,“不许你哭,以后跟我生活的每一天,我只让你笑。”
当时的爱情,甜腻却欢天喜地。每天一睁眼希望就能看到对方的脸,无论彼此是流着涎水,呼噜震天,亦或是浅声梦语,都不会影响他们心间流动着暖暖的甜。

可是,渐渐地,甜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屋中冷锅冷灶,她已经很少听到情话,准确地说是很少听到他说话了。
他加班回来,倒头就睡。
她想跟他聊天,他会烦躁地拒绝。
“很累了,不想听。”
“不敢兴趣。”
周末只要他一接到电话不跟她打招呼就出门,等到回来时,夜已阑珊。
他可以对着电脑发邮件,拿着手机看新闻,或是在电视上刷电影。
屋子里,没有人语,只有电子设备闪着毫无温度的光。
她试穿一条新裙,他会视若无睹;她化了别致的妆,他懒得抬头看;她升职涨薪,他无动于衷。
林兰不知道郑毅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把她当个家具,当个摆设。
后来,林兰也觉得,彼此就是对方生活的摆设,跟沙发、茶几一样的摆设。
霓虹灯还在窗外闪烁,那些都是别人家的万家灯火,跟林兰无关,跟幸福无关,跟悲哀无关。
3.
林兰的思绪已经出魂离窍,完全没有意识到屋门被人打开。
“吓死了我了!大半夜不开灯,坐在窗子底下干吗?”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
灯应声亮了,林兰回头,看清进屋的人竟然是郑毅,她失声大叫:“鬼?”
“你脑子有病吧,你才是鬼呢。”郑毅一副不耐烦的口气。
“你没死?”林兰站起来冲到郑毅面前,她盯着对方,想分辨出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郑毅看了看站在眼前的林兰,头发松散,眼睛红肿,一副落魄模样,讽刺道:“你是不是天天盼着我死?”
林兰听到熟悉的讽刺,伸手拍了拍郑毅的脸,是温热的,
说明他是活着的。她突然大笑着扑过去,搂紧了郑毅的脖颈,把头埋在他的胸前,不停地念叨着,“还好你没死,还好你没死。”
郑毅被林兰弄得莫名其妙,但是看到林兰喜极而泣的模样,也抬起垂在身旁的胳膊搂住了林兰。“不是说离婚吗?怎么?舍不得了?准备一炮泯恩仇?”
林兰不管他的冷嘲热讽,而是安安静静地拥着他,她发现自己原来对郑毅还有感情。
郑毅听林兰的叙述,才发现错的有多么离谱。
那天,郑毅的发小老李喝得胃出血,夜总会的人打电话通知郑毅,他的钱包应该就是在接老李时被偷的。这老李刚离婚,家里没人照应,郑毅只好留下来陪床,后来手机没电了,却懒得通知林兰。
那贼兴许就是偷了钱包就留在夜总会风流,没想到却丢了性命。
“身份证丢了,补办得一个月,离婚的事儿得拖一拖。”郑毅一字一句的试探林兰的反应。其实,他已经意识到林兰对自己还有感情,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准备高考的儿子,而他自己也同样不想离婚。
“好,等你身份证办好再说。”林兰紧张的心情随着事实的明确,也渐渐松弛了,她揉着酸胀的太阳穴。
“又头疼了?”郑毅自然地把手放在林兰的太阳穴上轻揉。
“今天真是吓死了。”林兰舒服地闭上双眼,享受着郑毅手指尖的力道和温度。
“儿子明年就高考了,不能有差池啊。”郑毅边揉边说。
“是。”林兰也在担心他们感情出了问题,会不会影响到孩子。
“要不咱不离了?”郑毅试探地问着。
“等孩子高考完再说吧。”林兰呼出胸中憋闷的一口气,顿时畅快了许多。
离婚风波经历了这次闹剧,终于偃旗息鼓。家中恢复了曾经的夫唱妇随,林兰的眼角带笑,郑毅的嘴角上扬。
4.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儿子郑元浩回家的日子,夫妻二人一起下厨房,准备儿子最爱吃的饭菜。厨房的香气飘满了全家,还有不时的欢声笑语飘出来。
郑元浩进门时,就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厨房,难得看到父母不是冷面相对,不是互相讥讽,而是正常聊天。他手里的东西紧了紧,快速地塞进了背后的书包里。
“儿子回来了?”父母同时转头,笑容温暖,元浩有了刹那的感动。
“爸、妈,我回来了。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元浩扫去心中阴霾,表现出欢天喜的样子,趴到刚做好的饭菜前低头嗅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交谈声、笑声,温暖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冰冷月光。
“你发现没有,儿子今天的状态不太对劲。”林兰坐在梳妆台前贴面膜,声音满含担忧。
“发现了。你说他是不是这次摸底考试考砸了?”郑毅从刚刚翻看的手机新闻上抬头,看向林兰。
林兰脸上带着面膜,回头看向郑毅,“不能吧?儿子一向学习上不用操心。”
郑毅叹了一口气,“话别说太满了。老李的儿子一直都是学校培养的清华北大的苗子,结果今年考完,差点连个211都没考上。”
“也是。要不我去问问儿子?”林兰听完郑毅的话更加紧张了。
“行,别给他太大压力。”郑毅嘱咐着。
林兰摘掉面膜,向儿子郑元浩的房间走去。
儿子已经睡着了。
林兰看着他熟睡的脸,宠溺地拢了一下他的刘海,心疼地想儿子学习也太辛苦了。
她无意间瞥见放在书桌上的书包,发现上面有一块儿大的油渍,于是把书包里的东西轻轻地掏出来放到桌上。在书包的最底层,她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老公拥着一个半老徐娘的腰,正从酒店走出来。
照片从她的手里飘落,她的心情百味杂陈,怨恨、恶心、失望,还有对儿子的担心。
林兰记得儿子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在书桌上找到了儿子的日记。
201×年9月30日 晴
我不想让父母离婚,虽然知道他们早已没有感情。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只是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吧。
所以,我一直拼命学习,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陪在我身边。
我是不是很自私?
拿到这张照片时,我有些绝望,我不想这么拼命地苦心维持这个家庭的泡沫。
但是,今天看到爸妈的状态,我又重燃希望,还想自私最后一回。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林兰捡起了那张照片,撕地粉粹,紧紧地握在手心里。